接下来是两部震撼世界影坛的历史刽对黑泽民而言,历史剧比较能用客观分析的哲学立场,透过拉开距离,求索思想的基调。而这基调,竟然是背叛自己过去的英雄答案,对英雄做强烈的反讽。
「影武者」表达的是「武士不再」的悲凉。当武士只剩下影子,就算有作英雄的意愿,也是大势已去。影子只能追逐英雄死亡的认同足迹,让自己无声无息的牺牲,没人纪念、毫无意义的消逝于必败之战里。
「乱」更企图说明,乱世下坚持作英雄的荒谬。疯子才是乱世中最幸福的人。越是想坚持义理与真诚,越是饱经离乱痛苦、甚至死的荒谬。
终此一生探讨英雄形象、探讨这时代的武士精神的黑泽民,自1970以后,部部电影历程再在背反了自己最初的英雄信念。从著意描述意志决断、人道精神并孤寂,到最终著意描述悲凉无力与疯狂。乱世仍旧是乱世,黑泽民晚期的电影反讽了早期电影。混乱的世界根本不会改变,英雄不过是在自我虚耗。乱世中,隐世智者之禅意才有安宁。
这就是电影「梦」的主题。梦,指斥人背叛自然、人制造战争,人唯一的出路,只剩下寻访梦中的桃花源──水车村。显然黑泽民对这答案也是不怎么顺意。说教比过去任何一部电影都甚,更是要说服观众或自己似的,唠唠叨叨,充满造作痕迹。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黑泽民由意志决断的人道主义英雄形象,走向充满禅意的智者呢?英雄只能是完人?『七武士』中的勘兵卫(志村乔)是位典型的黑泽明英雄。在『七武士』这一幕里,我们看到死者的重量及社群生活的希望。
黑泽民1954年拍的电影「七武士」,曾深深影响了好莱坞,导致拍出「豪勇七皎龙」。同样著力英雄,而这两部电影,在某些细节上,透露出刚才的提问的解答的蛛丝马迹。
「七武士」与「豪勇七皎龙」,都是描述英雄帮弱者逐退恶霸的过程,也都描述乱世。黑泽民描述下的七武士,尽管在乱世中武士阶级已不好度日,但人格与武士精却仍旧是完美无缺的,唯一不大像武士、有点丑态的,还是农人出身混入武士阶层的人物。
电影中不完美的是农人。他们胆孝自私、卑微,不知谢恩,当武士逐退土匪,并因此牺牲四名武士的性命,农人随即忙农事,完全活回农人自己窄小的世界,彷佛武士未曾出现、为曾有武士因此死亡过。因而电影结尾武士说:「最终农人是胜利的!」这句话时,含有多少武士英雄的孤寂与庄严伟大,含有多少对卑下农人的无奈!
改编后的西部片「豪勇七皎龙」,对枪手的描述就大不相同。首先,枪手不尽然都是完美的,七位未必都是为了豪勇之义,中间是有为了钱而来的。但是,这动机不纯正的枪手牺牲前,问:「告诉我,是否真的有金子在山上?」时,其他枪手却充满怜爱的抚慰他:「的确是有,而且你会分到大笔。」让那枪手含笑而逝。
「豪勇七皎龙」中,对农民──还是印地安农民──的描述,并无任何卑下的贬抑,对那出身原是农民、却冒充混入枪手生涯者,也仅只平淡铺陈他想摆脱贫困的决心,无任何丑态描述。七武士中的农民都是胆小的,豪勇七皎龙中的农民,则有胆小的、有短视的、也有重义气勇敢的。当胆小的农民出卖枪手,农民的孩子跟枪手抱怨:「我爸爸真胆小,我瞧不起他。」时,枪手狠狠揍一顿孩子的屁股,然后说:「你爸爸有他勇敢的地方!他要保护你。这种保护所付的代价也是一种勇气,我至今不敢,所以我不结婚。」豪勇七皎龙一样的,牺牲了四名枪手。但事后,孩子纷纷上坟献花,农民与枪手互动的情意非常感人。当枪手说出:「农民最后是胜利的。」绝无贬抑之意,仅只道出那曾是农民的枪手最终还是为了婚姻爱情,放弃枪手生涯,让其他枪手深受感动因而说出的话。
如此说来,「七武士」与「豪勇七皎龙」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呢?其实这差别,正好点出黑泽民英雄形象的漏洞。那就是对英雄──日本传统中的武士──太过完美的刻划!黑泽民描述下的英雄,是完人、是不能有软弱的,他们是一种特殊的「阶级」,软弱不属于他们,属于其他阶级。也因此,英雄永远承负救赎他人的使命,他们自身不需要救赎。
无法接纳邪恶英雄的文化困境恰像尼采笔下的超人最终成为疯子,黑泽民这种完人的描述,最终也只能以疯告终。从武士到武士的影子,最终到乱,到梦,完人在乱世要不坚持至疯,要不退隐成智者。
在黑泽民的电影中,无法接纳英雄的平民化、软弱化、罪人化,也就是说,黑泽民电影中没有英雄的软弱、没有英雄也会卑下可耻的形象、没有对卑下可耻之英雄爱怜的接纳与扶持;换句话说,他的电影中没有英雄也是弱者是恶者的观念,他无法接受西方自古至今对英雄形象的描述──或许在某些时刻,英雄可以超越自身之恶救济他人,但更多时候,英雄不仅不能救人、也不能自救,只能期待「他者」的救赎,因为英雄跟平庸者一样,内在自有其卑劣与邪恶,它们却又特别容易在乱世中伸展自身。正是这点,促成1970年黑泽民电影路向必须转折。完人形象的追求,其实不只是日本、也是华人文化的特点。一定会发生的连带效应就是,把所有的焦点置于「完人」的坚持,却对与「人」同样重要的社会机制的分析与对应兴趣缺缺。当置身于社会机制中,发现无法掌控的与邪恶共舞,威胁其完人追求,便遁隐作智者去也。
这样的文化不可能产生浮士德──尽管向善的作为总是被邪恶愚弄甚至征服,却拼命至死方休,最后得到救赎──并非因浮士德是完人,而是因为上帝有恩宠。
于是,入世英雄主题跳作隐世智者的禅机。黑泽民电影主题在面对乱世的态度上已彻底改变,不变的是对完人的坚持。智者,一样被要求往完人之途迈进。
如果入世英雄的天敌是意志力的匮乏,则智者的天敌、或说智者最可能惧怕的是什么呢?是死亡!
这就是「德苏乌扎拉」、「梦」和「一代鲜师」最后期电影都触碰到的主题。「德苏乌扎拉」中的深隐自然的老者因惧怕死亡而提早面对死亡。「梦」中最后一梦水车村中的深隐自然的老者活到天年、生命无憾。「一代鲜师」中的老师,想年复一年的以赤子心面对生命、不肯屈服死亡,这再在都说明,死亡成为黑泽民从英雄转为智者后,必须面对的主题。
可惜的是,这几部电影,恰好都是最唠叨、说服痕迹最强烈的失败作品。而「一代鲜师」中对赤子之心的生活刻画,也十分造作肉麻。或许,充满禅机的隐世智者如何以完人之态活在现代的日常生活,对黑泽民而言,还仅只是个「假设」,尚需验证吧?黑泽明其实黑泽民最晚期电影的失败,一样对我们继续陈述著他因死亡无法继续的谜题──完人追求,是唯一的人生之路?假如我们放弃「完人追求」,作个现代浮士德,勉力至死,尽管终生无法避免的善恶共舞无法完美,却仍充满盼望,因为我们等候的是「他者」的救赎──来自上帝的恩宠,又会是怎样的人生之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