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的更新与再生(3)
作者:佚名; 更新时间:2014-12-07
面目狰狞的“传统”也并不就是古代文明的简单再现。数千年来引导着我们民族的精英文化而今安在?经常是掌握在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手中的价值阐释权如今又在哪里?也许,这些还不是根本所在。问题的根本在于,延续了数千年之久的古代文明,在当时并不尽是虚伪的,它基本是真实的,健康的和有号召力的。在这种文明里面,那些对我们纯粹是丑恶的和有害的东西,或者是有益的,或者不至酿成大害。
    
    今天则不同,古代文明已然死去,新的有生命的文明迟迟不能够产生。当下的社会建立在以往破碎的经验上面,力图按照历史的方式存在下去。然而,文明一旦死去,谁又能够起死回生,使它重现于世?复现的“传统”甚至已不再能被称作文明,它只是历史的余响,病态的畸形儿。这里,不见了往日宏大的气象,宽广的胸襟,只剩下偏狭、固执与蛮横。百余年来,为从西方输入科学技术,民主制度,无数先进中国人的智识与心力被耗尽了,但是最终,西方人的经验并没有融入我们民族的血液。我们有几乎全套西方式的法典,但却从来没有建立起真正的法律秩序。并不是因为西方的经验注定不能够成为我们的信仰,也不是因为我们过去的经验本身就不容于现代生活,而是因为,我们的文化已丧失了将不同文化经验融汇贯通的总和与再造的能力。输入西方政制,徒然造成了社会与文化各个系统和层面的脱节。今天的中国人,全然失去了对于西方文化精神的理解与信任,而这又不是对传统的信仰使然。传统犹在,但是不真,不善,更没有美。它已不再具有说服力。我们的社会失去了号召力与凝聚力,失去了创立团体的能力。五千年里建立起来的文化没落了,鄙俗化了。先是通过有计划、有组织的政治改造,继而通过无情的经济讨伐,文化的精粹消失殆尽。人们以粗鄙为荣,以鄙俗为美。社会重又回复到野蛮——不是文明以前健康而活泼的野蛮,也不是征服了病态文明的生命力旺盛的野蛮,而是文明自毁以后的野蛮,就如同曾经养育过我们民族和文明的土地最终被榨干、耗尽之后的一片贫瘠。敏锐的心灵退化了,只有愚昧和麻木。
    
    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但不是产生英雄的那种混乱时代。这里,没有信仰,也没有秩序和权威。人与人的关系日趋紧张,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断恶化。文化与自然界中的沙漠化竞相进行,环境的污染较心灵的退化同样严重。社会没有了秩序,生态失去了平衡。人们耽于享乐,只为当下活着。所有的价值都毁灭之后,生活便不再具有意义。人们甚至不再相信常理,只相信奇迹。民族乞灵于古代文明的象征物:长城与龙;个人则在古老的气功术中寻求长生之道。
    
    五千年的文明哟,究竟是什么使你蒙受这样的耻辱与不幸?黄皮肤、黑头发龙的传人,究竟有什么让你们如此骄傲,竟然今天还把自己看作是人类的希望所在?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你们已经坐失良机,在历史的紧要关头,一再做出错误的抉择,因而在死亡的泥沼中越陷越深?难道你们还不曾意识到,及至今日,最大的危机仍然在于,面对失败和死亡,你们还是缺乏承受的勇气,只是靠着自欺度日——起初是因为自欺而屡屡受挫,现在是因为不断地失败而沉溺于自欺?这就是我们的悲剧,一个伟大文明的不肖子孙的悲剧。如果说,悲剧的后面希望尚在,那么这希望必定是在我们坦率承认失败的勇气之中,是在我们毅然地告别过去,一切从头开始的冒险精神之中。这种建立在新的时间观上面的抉择,这种对我们来说还相当陌生的死亡态度,将是超越死亡的关键,是创立一种新的有生命的文明的契机。这种新的文明既不是对过去历史(不论东方的还是西方的)的重复,同时又不偏离人类的基本追求。它以人类社会一员的身份参与世界历史,一面以全人类的精神养料滋养自己,一面以自己独特的经验解决人类的问题。这既是我们贡献于人类之所在,又是我们的自救之道。此一转变的艰难与痛苦不难想见,但这是唯一的希望。希望就在于,作为一个民族,作为一种文明,我们还可能有忍受旧时代死亡之痛苦的坚韧毅力,有对重获新生的热烈蕲望。
      
    ①陈寅恪为冯著《中国哲学史》所作之“审查报告”。载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
    ②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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