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俄罗斯民族文学的爱好经历了他的两个时期,前期作为个性主义者和启蒙主义者,他关注19世纪的俄罗斯现实文学;后期作为社会主义者关注十月革命后的苏联文学。不管是个性主义者和启蒙主义者,还是社会主义者,前后期的鲁迅都是左翼文学者。鲁迅的《祝中俄文字之交》便是献给伟大肥沃的“黑土”的赞美诗:“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因为从那里面,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辛酸,的挣扎”,“希望”和“悲哀”,“从文学里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鲁迅的左翼文学思想同样从民主革命时期的俄罗斯和社会主义苏联得到营养:“十五年前,被西欧的所谓文明国人看作半开化的俄国,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的;十五年以来,被帝国主义者看作恶魔的苏联,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的”,“给我们亲见了:忍受,呻吟,挣扎,反抗,战斗,变革,战斗,建设,战斗,成功。”
鲁迅文学创作前期主要受果戈理、契诃夫、安特莱夫、阿尔志跋绥夫等俄罗斯作家的影响,后期在思想上受托洛茨基、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的影响,经由他们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喜爱《毁灭》、《静静的顿河》、《铁流》等苏联革命文学作品。鲁迅的早期左翼启蒙主义向后期的左翼革命文学的发展,苏联文学担当了桥梁作用。虽然30年代斯大林专制使苏联式社会主义蒙羞,而80、90年代之交苏东巨变,苏联式社会主义制度解体,原因是很复杂的,但不能由此对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许多尝试之一的苏联十月革命的意义全盘否定。鲁迅的左翼思想与俄罗斯和苏联文学的联系更不该受到城门失火殃及鱼池的指责,因为,一分为二地看问题,鲁迅所接受的俄苏是正面的积极的,而苏联式社会主义的失败归因于与鲁迅接受的无关的或反面的因素。
鲁迅后期参与了中国革命文学的浪潮,对于他,革命文学有着实在的内容,这便是劳苦大众的反抗。革命文学不管它与什么政党的目标一致,对于左翼鲁迅来说,只要与为被压迫者服务的目标一致,不怕成为革命政党的同路人,仅仅因为革命文学“这是属于革命的广大劳苦大众的”,“我们同志的血,已经证明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革命的劳苦大众是在受一样的压迫,一样的残杀,作一样的战斗,有一样的运命,是革命的劳苦大众的文学” 。因此,对于后期的鲁迅来说,仍然是“劳苦大众”,而不是政党政治及革命,是他的关注重心。对于鲁迅来说,为被压迫的劳苦大众服务的目标是一贯的,作为一个革命政党的同路人是次要的和从属他的左翼文学一贯的目标的。当他发现自己受到革命的政党的一些人物压制时,他是愤怒的,他始终是独立的,坚守着他的左翼文学的原则。
海外学者林毓生认为,鲁迅为被压迫者的文学担当是扎根于一种道德感情,因此不容许任何的机变权诈和实用主义;李欧梵先生赞同他的老师的这个看法, 认为这种道德倾向的内在逻辑必然会使他反对那种职业的政治家,不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对于后者就发生了两个口号之争。他们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为广大劳动人民,为被压迫者,这左翼文学的立场,正是他的道德使命和担当。
正如鲁迅开创的中国现代文学必会发展下去,他开创的左翼文学传统也将必有后来人。为被压迫者、劳苦大众的左翼文学,在鲁迅之前有着中国的传统和世界的同类,而在鲁迅取得巨大成就之后,在鲁迅的丰碑确立方向之后,中国现代左翼文学必将继续开拓未来的前程。
四 民族主义是近代以来一直强烈存在的社会思潮,虽然每一个民族进入文明史以来便有对自己本民族的自觉意识,但现代民族主义无疑是西方文明全球化的产物。西方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殖民侵略,不但引起了中国与帝国主义的民族矛盾,也激化了封建统治者与被压迫民众的矛盾。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致力于民族觉醒和现代化的先进知识分子学习西方强国经验,西方的现代民族国家意识便被中国所接受。与西方一些单纯民族的国家不同,中国的现代民族观念,实际上指多民族共同体的国家。中国的现代民族主义意识,便是以汉民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共同体国家的意识,体现为中国人对本民族国家的情感、意识和观念,便包括对民族国家内部矛盾和与外部矛盾的看法两个方面。 现代中国历史上的民族主义,表现出多样的复杂的形态。因为要谈鲁迅,我们可重点考察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民族主义。以鲁迅为代表的30年代左翼民族主义,便与自由主义的右翼民族主义,国民党政权的民族主义有着不同。从内外两个矛盾的视角来看,左翼民族主义强调民族民主革命,即反帝反封建,既反对帝国主义,又追求阶级解放。自由主义的右翼的民族主义不赞同左翼民族主义的反帝和阶级斗争,强调模仿西方,在维护现政权的稳定基础上确立现代自由宪政制度。国民党政权的民族主义有两种表现,一是以蒋介石为代表,推行法西斯主义的民族主义,一是以汪精卫为代表的民族投降主义。国民党政权的民族主义的两种表现在一部分知识分子中间也有反映,30年代的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和40年代初的战国策派相似于前一种,周作人等“附逆”知识分子属于后一种。显然的,左翼民族主义是中国30年代的多样民族主义中的主导性思潮,这也是中国抗日反帝斗争取得胜利的一个重要原因。 中国现代著名思想家,左翼文化巨人鲁迅有着非常成熟而又先进的现代民族主义观,这是他的博大精深的左翼文化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鲁迅不但是现代中国文化的一个巨人,也是中国左翼文化的永远的旗帜。在当前,民族主义思潮非常活跃,并且表现形态极其多样并且复杂,重新学习和弘扬鲁迅的左翼民族主义观,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从内外两个矛盾及其关系角度来分析,鲁迅的左翼民族主义表现为三个特点。 鲁迅的左翼民族主义首先是被压迫阶级的民族主义,指向着由阶级解放到社会解放的社会主义的道路。在鲁迅的青年留学时期,怀抱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救国理想的鲁迅确立了现代“立人”的思想,由“立人”而建立“人国”,由此确立民族的振兴道路。但这一思想过于玄虚,没有在现实中落实的可能,鲁迅于是陷入了思想的迷茫。在五四时期,鲁迅猛烈地批判中国传统文明的“吃人”本质,但喊出的“救救孩子”的呼声毕竟空洞,伴随他的是“与黑暗捣乱”的虚无而绝望的情绪。虽然鲁迅很早就由俄罗斯文学认识到国家内部是分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两个阶层的,只有到二十年代后期,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确信并为之奋斗的青年理想的踏实的道路,这就是献身于阶级解放,由阶级解放到社会解放,这正是他的“立人”到“人国”玄虚理想的可行的现实选择。从这个意义上,鲁迅主义,当是指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之后的鲁迅思想,这是鲁迅思想发展的高潮和成熟阶段,30年代的鲁迅由此成为左翼文化的大师和旗帜。鲁迅由批判国民性到批判社会的阶级压迫,揭露统治者的反动和社会黑暗,热切地为新兴的阶级解放的斗争而掷出他的像匕首、像投枪的笔。正如他所说:“左翼作家们正和一样在被压迫被杀戮的无产者负着同一的运命,唯有左翼文艺现在在和无产者一同受难(passion),将来也将和无产者一同起来。” 鲁迅的左翼民族主义其次是被压迫民族的民族主义,指向着反帝和团结被压迫民族共同发展国际主义的道路。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生活在帝国主义对第三世界的疯狂压迫和被压迫民族奋起反抗民族救亡的时代,民族救亡既指向对国内封建统治者的反抗,也指向着世界上被压迫民族对帝国主义的共同斗争。在鲁迅深受幻灯片事件的刺激,弃医从文,致力于思想启蒙之初,鲁迅便大量翻译世界上被压迫国家的作品,他感到深受帝国主义压迫的中国与世界弱小民族的心灵是相通的。也由此,他在《摩罗诗力说》中表达了对英国诗人拜伦对被压迫民族反帝斗争的支持的敬意。30年代,第一个现实社会主义国家苏联担当了世界被压迫民族反帝斗争的导师的角色,鲁迅与国际左翼革命力量相呼应,便也对苏联表达了他的敬意。在社会主义运动的打击下,帝国主义的世界殖民体系被打破,第三世界国家纷纷获得了民族独立。尽管苏式社会主义后来由于内部问题而瓦解,苏联和国际社会主义运动为第三世界国家打退帝国主义获得民族独立所做出的贡献是无法抹杀的。鲁迅既为中国的反对帝国主义斗争做出伟大的贡献,也对世界弱小国家的反帝斗争热心支持,表现出左翼民族主义所包含的国际主义精神。鲁迅称赞密茨凯维支,“是波兰在异族压迫之下的时代的诗人,所鼓吹的是复仇,所希求的是解放”。他积极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营救被国民党法西斯政府逮捕的国际左翼人士牛兰夫妇等人。他撰文猛烈地揭示和批判帝国主义对中国人民的压迫,《友邦惊诧论》便是这样主题的众多的名篇之一。 鲁迅的左翼民族主义还表现在同形形色色的错误的民族主义作斗争。针对狭隘的自大的民族主义,鲁迅作了尖锐地批判,指出它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于反帝无补,反而有害,因为它将无理性的由于外国强权的压迫所产生的愤恨无例外地要发泄到本民族的独异之士和弱者身上。自大民族主义推崇国粹,盲目地仇视外国一切东西;鲁迅却批判国粹中的封建性糟粕,坚持“拿来主义”,以西方为师,“即使那老师是我们的仇敌罢,我们也应该向他学习。”拿来当以利我为主,所以鲁迅又反对“被描写”,反对帝国主义话语对中国的丑化。他特别指出一种“西崽”的民族主义,“依徙华洋之间,往来主奴之界”,为洋人的狗腿子,又骂洋人,更为虎作伥地歧视同胞。对30年代以国民党政权为依靠的民族主义文学运动,鲁迅更是加以深刻地揭露它是“流尸文学仍将与流氓政治同在”,实际上是国内的反动统治者勾结帝国主义镇压本国劳动人民和为帝国主义前驱欺负其他被压迫民族的流氓政治在文学上的反映。鲁迅也同自由主义的右翼的民族主义作斗争。后者对左翼民族主义的反帝和阶级斗争不予理解和表示反对,实际地维护着当时反动的压迫人民的国民党政权,不自觉地充当着压迫阶级的“乏走狗”。鲁迅并不反对现代宪政制度,他一则认为与虎谋皮,无实现的可能也就没有积极意义,反而充当了统治者压迫人民的“刽子手”,二则他认为平等和自由很难两者得兼,阶级解放的民主比抽象的自由实际上是统治者压迫人民的自由更重要。自由主义者憧憬着挤入国际帝国主义俱乐部,他不反帝并往往与帝国主义一样歧视第三世界被压迫民族。 学习鲁迅的左翼民族主义,具有极大的时代意义。鲁迅的民族主义是被压迫阶级和被压迫民族的民族主义,是被压迫民族的国际主义。在当下的中国,阶级压迫和民族压迫并没有消除;当下中国民族主义思潮仍非常活跃,并且思潮内部各种民族主义非常复杂。鲁迅的左翼民族主义观便仍是值得学习和弘扬的可贵的精神资源。 学习鲁迅的左翼民族主义,首先要反对民族自大主义。民族自大主义盲目排外,于反帝无补,又将反弹力打到民族内部,乱给人扣“汉奸”帽子。其次要反对民族虚无主义。这种民族主义将民族语言和民族精神亵渎,否定一切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在他们的眼里,本来是中性词的“民族主义”成了完全的贬义词,还创造了“爱国贼”一词,糟踏“爱国主义”的积极精神。再次,反对自由主义的右翼的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常常以敌视左翼的追求阶级解放的民族主义为己任,并且为帝国主义作怅,欺负第三世界被压迫民族。在美国未经联合国授权发动的对伊拉克的侵略战争中,一部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从“一夜美国人”,到“一夜美国兵”,站在如狼似虎的强者一边支持非法侵略第三世界弱小国家,狐假虎威,实际上重演了鲁迅所严厉批评过的三十年代右翼民族主义者黄震遐小说中所表现的为帝国主义前驱的滑稽剧。 学习鲁迅的左翼民族主义,就要支持民族内部的反对阶级压迫的斗争,也要支持世界上被压迫民族的反帝斗争,这是左翼民族主义的两个核心定性。首先要由阶级解放到民族解放,建立“人的国”,从而振兴和繁荣我们的民族共同体国家。其次要支持世界人民的反帝反霸斗争,这是与作为第三世界的中国的民族振兴分不开的,也是国际人道主义和国际正义的体现。以鲁迅为开创者和奠基者的鲁迅左派必继续将这种为被压迫阶级和民族而奋斗的左翼民族主义进行到底。
“鲁迅左派”,是鲁迅与左翼、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结合体。鲁迅既是左翼文化工作者,30年代左翼文化领袖,又是马克思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鲁迅是经由苏联文学走向社会主义的,但他吸收的是苏联的“自由派”的马克思主义,而不是“拉普”和斯大林的正统派的列宁斯大林主义,后者才代表了苏联式社会主义的特点。因此,鲁迅虽经由苏联走向马克思主义,他不同于斯大林主义和苏式社会主义,而直接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和欧洲的民主社会主义相通。不论是从进化论到阶级论,从国民性批判到提倡革命文学,鲁迅关注的重心始终是被压迫的劳苦大众,这正是左翼文学的最深层本质的规定。鲁迅的民族主义支持民族内部的反对阶级压迫的斗争,也要支持世界上被压迫民族的反帝斗争,这是左翼民族主义的两个核心定性;是被压迫阶级和被压迫民族的民族主义,是被压迫民族的国际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