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把枝子的失败归因于她错把一位花心而不愿负责的男人当作了自己托付和依靠终身的对象,那就显然没有真正读懂《厨房》的深层涵义。枝子的情感追求与失落并非仅仅源自于人物与人物的性格冲突,更源自于传统文化与现实生活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枝子当年在解构并颠覆传统女性贤妻良母角色定位时,把厨房连同爱与家庭都置于一个心理的对立面,所以从她出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回归厨房得到真爱只能是一种奢望。男人可以兼得事业和家庭,而女人为了拥有一部分就必须以牺牲另一部分作为代价。切莫以为事业成功的枝子在男女关系中已处于强势地位,在新的生存环境中男性及男权往往会变换不同的形式来蹂嗬女性,“新的商业文化语境中的实利性运作对男性精神人性的严重异化致使中国当代女性最大的优患不在于男权的压迫,而在于来自男性的玩弄和欺骗。
不过纵然松泽不是一位不愿被依赖不愿负责任追逐实利的花花公子,在现实社会生活中一个业已功成名就的不惑之年的艺术家娶一个同样年届不惑的“女强人”为妻终究也属于小概率事件。
这就是回归的枝子的情感困境,一个拥有经济权的“女强人”的情感困境。她试图从“女强人”重新回归女人,回归厨房回归家,重构贤妻良母的传统角色,但她的家已然不复存在。枝子只能无奈地面对渴望回家又回不了家的尴尬处境,只能在回家又永远回不到家的漫漫长路上终生流浪。
其三是传统女性文化继承者的困惑与尴尬,即本色的“枝子”的心理困境。这是每一位受过女性解放的大潮冲刷却依然生活在本色中的大多数当代女性的心理两难,是隐藏和隐含于《厨房》故事之外需要读者自己通过想象去体认的更现实的女性生存状态。假如当年枝子虽然读出了自己被缚被物化的危险,却没有毅然地从厨房中出走,而是以本色的形态承袭了贤妻良母的传统角色,那么其困惑与尴尬必然会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一方面让这样一位聪颖多才的知识女性在厨房中默默地消耗一生,无疑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0,强烈的悲剧性元素定然会凸显出现实生存环境的不合情与不合理;另一方面,既然枝子已读出自己被缚被物化的危险,她的心就会始终蠢蠢欲动,“走与不走”的困惑会伴她一生,她不得不终生忍受身与心相分离的痛苦与煎熬,她的心既已不愿传承贤妻良母的传统角色,她的身就只能处在一种伪造的生活里。
枝子的这种心理困境无疑正是当代女性所面临的反叛与继承传统文化的两难困境。女权主义者所倡导和推进的一次次女性解放运动使许多女性的内心已对传统的角色定位产生强烈的不满和质疑,但在实际生活中她们仍不得不无奈地继续扮演自己不满的角色。表面上看她们也已获得了一定的经济权和政治权,但男权的强势地位决定了其实现自身价值的方式只能是延续贤妻良母的传统角色。正如西蒙·波伏娃所言:“在今日,女人虽不是男人的奴隶,却永远是男人的依赖者。这两种不同性别的人类从来没有平等共享过这个世界;虽然当代女性的处境有了很大改善,政治经济获得独立,但她们仍然受到重重的束缚。
女性真实的心理困境正源于斯。它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现代人类和现代文明所面临的两难境地。一个不知道现代城市文明的人会满足于乡村生活的悠闲与宁静,一个厌倦了现代城市文明的人又会重新向往乡村生活的悠闲与宁静,但一个已然知道现代城市文明却依然生活在乡村的人,必然会向往城市文明和城市生活,因为城市文明和城市生活对任何一个“乡村人”都有着天然的吸引。
这就是本色的“枝子”的心理困境。当然“本色”仅仅指枝子未曾改变的生活和生存状态,而不是指她已然蠢蠢欲动的心绪和心理状态。显然她也不再仅仅是《厨房》中那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才子,很可能是一个患有严重“城市病”的不幸女人。但是她以及她们的多重心理困境正昭示了中国传统女性文化的现实困惑与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