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时期,官僚士大夫是弘扬佛法的一支主要力量,现存的很多的宣佛小说,很多是具有佛教信仰的士大夫所创作的。《冥祥记》是现存较多的一部宣佛小说,原书10卷,现在辑录有130多则,基本上是佛教灵验传说。从此书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社会上佛教信仰流行的一般状况;同时,它又可以视为是志怪小说的一种,在小说发展史上有着重要地位,对传奇的形成有着相当重大的影响;另外,它又是在徵实的原则下构撰的,所以其人物、背景、细节等均具有相当程度的真实性,可以作为正史的补充。《冥祥记》的作者王琰,出于太原王氏。东晋时期曾在政坛活跃一时的一流高门太原王氏,自从王国宝伏诛後,其事迹就不为史家所重视。我们结合对王琰生平经历的讨论,可以略略窥见此一家族在宋齐时期的活动状况。除此之外,我们拟就此书与其他宣佛小说、僧尼传记以及正史之间的关系作一些初步的探讨。
一、晋阳王氏的家世门风与宗教信仰
《冥祥记》的作者,各类目录均作南齐王琰。《隋书·经籍志》杂传类:“《冥祥记》十卷,王琰撰。”两〈唐志〉同。王琰此人,史书无传。关于王琰的生平,最重要的材料就是《冥祥记·自序》,其云:
琰稚年在交趾,彼土有贤法师者,道德僧也。见授五戒,以观世音金像一躯,见与供养……琰奉以还都。时年在龆龀,与二弟常尽勤至,专精不倦。後治改弊庐,无屋安设,寄京师南涧寺中……於时幼小,不即题记,比加撰录,忘其日月;是宋大明七年(463)秋也。至泰始末(470或471),琰移居乌衣,周旋僧以此像权寓多宝寺。琰时暂游江都,此僧乃适荆楚;不知像处,垂将十载……宋昇明末(479),游踬峡表,经过江陵,见此沙门,乃知像所。其年,琰还京师,即造多宝寺访焉……时建元元年七月十三日(479)也[1]。
根据其自序,再补充其他材料,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王琰的出身、家世门风、为官经历。首先,我们来讨论王琰的出身。 王琰的郡望,《高僧传·序》与〈破邪论〉都云是太原[2]。东晋南朝时期,史书所记载的太原王氏有两家,一为太原晋阳王氏,即从西晋王湛起一线传承下来之家族;一为太原祁县王氏,如《南史》所记王懿、王玄谟等人。按理说,祁县即为晋阳郡之属县。但两家并不是一族。祁县王氏自称是东汉司徒王允之後,然其家世颇可怀疑。史书在提到祁县王氏之家世时,均云是“自言如此”,自言者,非公论也,照例表示不可信。祁县王氏直到太元末年才渡江,始居于次等士族的聚居地彭城,後来前往更边远的姑熟、谯郡等地。所以,在王懿发迹之前,祁县王氏是出身颇为可疑的三等士族,与晋阳王氏为晋朝一流高门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尽管晋阳王氏与祁县王氏均追溯到东汉王允,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然据史家看来,两家实非同族。
那么,王琰是祁县王氏呢还是晋阳王氏呢?据《冥祥记·自序》,他似祖居建康,後又迁居乌衣。众所周知,乌衣巷乃东晋一流高门如王谢家族所居[3],据此推测,王琰应属晋阳王氏。太原晋阳王氏,其稚年为何远在交趾?此条线索有助于我们对王琰之家世有进一步之了解。
我们知道,在东晋的晚期,晋阳王氏的两支一支结姻帝室,一支联婚相王。王湛一支王坦之之後,于孝武帝时依附居于相位的会稽王司马道子,会稽王妃出于此支。王峤兄弟王濛之後,则依附于孝武帝,孝武帝皇后出于此支。这是太原王氏的极盛期。然而好景不长,太元以後的主相之争,造成了晋阳王氏的兄弟之争,结果是两败俱伤,死亡殆尽。安帝即位以後,中枢全归司马道子掌握。道子所信任的是王国宝及国宝从弟王绪二人。王国宝、王绪力主司马道子裁损王恭和殷仲堪的兵权。王恭等缮甲厉兵,表请北伐。隆安元年(397年),王恭表列王国宝罪状,举兵入讨:
国宝尤惧,遂上疏解职,诣阙待罪。既而悔之,诈称诏复其本官,欲收其兵距王恭。道子既不能距诸侯,欲委罪国宝,乃遣谯王尚之收国宝,付廷尉,赐死……及王恭伏法,诏追复国宝本官。元兴初,桓玄得志,表徙其家属於交州[4]。
据我看,王琰即是王国宝之後。从年龄上推算,王国宝应该是他的曾祖。王琰祖、父因国宝之罪而迁居交州,王琰出生在此。後来政治形势发生变化,他们才举家北迁,重新回都。明确了王琰为王国宝之後,我们就能对以下一条常被引用的材料有新的理解。《南史》卷五十七〈范云传附从兄稹传〉:
(稹)仕齐位尚书殿中郎。永明中(483-493)……竟陵王子良盛招宾客,缜亦预焉。尝侍子良,子良精信释教,而缜盛称无佛……太原王琰乃著论讥缜曰:“呜呼范子!曾不知其先祖神灵所在。”欲杜缜後对。缜又对曰:“呜呼王子!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而不能杀身以从之。”其险诣皆此类也。
范稹主张死后神灭,因此王琰隐刺其“曾不知其先祖神灵所在”。而王琰之曾祖国宝乃因罪伏死,范稹反唇相讥“知先祖神灵所在,而不能杀身以从之。”六朝人攻击父祖乃最大之冒犯,必遭致激烈回击。范稹这一回答直击王琰家族之隐耻,故被载入史书,称为“险诣”。然范稹之激烈回击实不能证明其为人“险诣”,追溯起来,晋阳王氏,尤其是王国宝一支与范氏早就结下世仇宿憾。范宁为王国宝之舅,然两人却互相谮毁,矛盾极深。范氏与太原王氏之分歧,不仅是政治及人格之因素在起作用,也可能是由于家学门风悬隔之故。范氏世敦儒业,而王氏则以玄风相尚。范氏曾著文攻击王弼、何晏,认为二人之罪深於桀纣,“古之所谓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者,其斯人之徒欤!”[5]而范宁为范稹族祖,所以,范家与王家之矛盾由来已久。
范稹攻击王琰先祖的这一箭之仇,由王琰在《冥祥记》中用笔杆子很巧妙地报了。《冥祥记》中有这样一条有意思的记载,其云:
晋太元中,豫章太守范宁,将起学馆,遣人伐材其山。见人著沙门服,凌虚直上。既至,则回身距其峰;良久乃兴云气,俱灭。时有采药数人,皆共瞻视。能文之士,咸为之兴。
王琰特意纪录此事,意思很清楚:佛教神异之存在是你先祖亲眼所睹,而你范稹却拒不承认,岂非数典忘祖?
晋阳王氏从西晋开始已经由儒入玄,至王坦之时已明显地具有佛教信仰。《世说新语》中有很多他与名僧支道林往返应答的记载。坦之四子王忱(王国宝之弟)太元中出任荆州刺史,时道安正在荆州,王枕“藉辅贞素,请为戒师,一门宗奉。”[6]坦之次子王愉一门与僧侣的关系就更攸关性命。晋安帝兴元三年(404),刘裕讨灭桓玄,独秉朝纲,以谋反为名,诛杀尚书左仆射王愉及子荆州刺史王绥。王愉之孙、王辑之子王慧龙为沙门僧彬所匿,西上江陵,投靠叔祖王忱故吏荆州前治中习辟疆。义熙元年(405),刘裕荆州刺史魏咏之卒,习辟疆与江陵罗修、别驾刘期公、土人王腾等奉王慧龙为盟主,举兵欲袭江陵。刘裕恐江陵有变,遣其弟刘道规至荆州,起兵之密谋流产,罗修与僧彬奉王慧龙北投襄阳,在雍州刺史鲁宗之的资助下,投奔後秦。
至于王国宝,同样与僧尼有较密切的关系。《晋书》卷七十五〈王湛传附王国宝传〉载,范宁劝孝武帝黜免国宝:“国宝乃使陈郡袁悦之因尼支妙音致书与太子母陈淑媛[7],说国宝忠谨宜见亲信。”由此可知,坦之父子两代,均与僧尼关系密切,在王氏家族遭致灭门之祸时,他们平日与僧侣的交往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所以,晋阳王氏与佛教关系渊源有自,这种关系在家族遭祸後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发展。王慧龙乃依靠沙门僧彬所匿,才得以逃往北方;王彻兄弟则出家避难。被流放至交趾的王琰父祖想必也是类似情况。所以王琰有着坚定的佛教信仰一点也不奇怪。
王琰父祖被流放交州後的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但《太平广记》卷三百六十引《幽明录》所载的一条材料却透露出几分端倪,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