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以东京为舞台、以中国留学生和海外亡命客为暴露对象的异域小说,主要写了两件事:“嫖”与“侠”;共同的寓意不外乎:“大中华”摆平“小日本”。中国自甲午战争以来所遭受的种种耻辱,由不肖生的如椽之笔,得到了想象性的洗刷。
整部《留东外史》不遗余力演绎的,是“日本是个卖淫国”这个神话,翻来覆去捣鼓的,就是“嫖界指南”的那些劳什子。号称“南周北黄”的嫖界领军人物周撰与黄文汉,一个仗着“顾盼多姿”的容貌,随心所欲地玩弄日本女子,自吹“除了皇宫里没有去嫖过,其余都领略过了”;另一个嫖侠结合,将痞子精神引入风流情事,发明了“吹要警拉强”五字嫖经,仗着一身蛮力和“日本通”的优势,在东瀛嫖场上生龙活虎,如鱼得水。
在中国浪子的眼里,日本女子的“淫”,总是与“贱”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那种在郁达夫、陶晶孙笔下常出现的“淫”而“高贵”的东瀛丽人,在《留东外史》里一个也找不到,即使是偶尔写到一两件“清雅”的艳事,也显得十分勉强,压不住底子的恶俗。这个差异,显示了西风东渐历史潮流下留日学子不可避免的分化,在思想先进的“创造社”作家的眼里,日本女人已被赋以崭新的时代内涵和价值,类似西方的“女神”而不能亵渎,而在思想陈腐、受道学毒害的中国浪子的眼里,日本女人终究不过是泄欲的工具。第九章,粗鲁无文、品位低劣的郑绍畋这样贬低日本女子:“日本不是世界公认的卖淫国吗?日本女子除卖淫而外,有什么教育?你到日本这多年,你见日本女子除了卖淫、当下女、充艺妓、做苦工几种,有几个能谋高尚的生活的?”——事实上,中国浪子的“嫖经”,大半与日本女人的“贱”有关,周撰声称:“日本女子有种特性,只怕不能时常看见,凡是时常看见的,只要自己不十分丑陋,就没有弄不到手的”。“日本女子的特性,就是不肯太给人下不去”。(第二章)作者甚至这样一口咬定:“日本人有一种特性,无论什么人,只要有钱给他,便是他自己的女人姊妹,都可介绍给人家睡的。”(第三十七章)
在近代以降国际秩序发生根本性逆转、中国沦为西方列强的半殖民地的背景下,“大中华”意识面临危机,变形为鸵鸟式的自我陶醉和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具体到后起之秀的“小日本”,更添一层复杂的况味。黄文汉大白天带人去嫖娼,在那里遇上日本兵士,兵士问他:“大远的到敝国来求学,为何礼拜一的不去上课,却来这里胡闹?”黄文汉悖然作色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你知道我是来求学的吗?我说句失礼的话你听,我在国内的时候,听说贵国美人最多,最易勾搭。我家中祖遗了几十万财产,在中国嫖厌了,特来贵国研究嫖的。今日就算是我上课的时间,难道你可说我来坏了吗?”完全是一副无赖的派头。(第四章)胡庄等聚集赌博,被警察当场拿住,捉去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日本警察板着脸教训了他们,对中国留学生的“过于不自爱”和“柔和的性情”作了一番揶揄,不料遭来一大篇理直气壮的反驳。胡庄的嫖家赌客理论言之凿凿,不容置疑:“这赌博的事,在世界各国,也就止贵国禁得不近情理。至于一个月有二十多件嫖淫卖妇案,更不能专怪敝国人不自爱。男女之欲,越是文明国的人,越发达。敝国国人到贵国来求学,远的万余里,近的也有数千里,至多也须一年方能回去一趟,况都在壮年,此事何能得免?”然后对日本的公娼制度、艺妓和铭酒屋进行一番抨击,强调中国留学生嫖淫卖妇的理由,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贵国不是从有留学生才有淫卖妇的,是留学生见贵国有淫卖妇可嫖才嫖的。这样看来,贵国的淫卖妇,也就未免太多,贵国的人也就未免太不自爱。敝国人性情柔和,诚如尊言。大国民气象,自是如此。敝国虽弱,只要贵国少怀点侵略主义,则东亚和平,想不得由西洋破坏。”(第十一章)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汹汹叫嚷“日本女子贱”的中国浪子,偏偏在东瀛女子身上尝到了在自家不曾尝过的甜头,犹如老鼠掉进白米缸,大有乐不思蜀的劲头儿,正如书中一位小亡命客说的那样:“几多伟人学士,和下女发生了关系,还公然正式结婚,大开贺宴。”
平心而论,比之于“嫖”,《留东外史》在“侠”的描写上更有独到之处。作为中国现代武侠小说的开山始祖,平江不肖生此时显示了自己的真正绝活。
可惜的是,这种品位纯正的描写在《留东外史》里只是偶尔一闪的火花。其实,依不肖生对武术的精通程度,如果能有一副正常的心态,是不难写出一部表现中日武术对话的精彩之作的。
“大中华”的优越感在“爱国心”推动下,必然导致浅薄的夜郎自大,派生出敌劣我优、敌愚我智、敌魔我神的一厢情愿的想象。《留东外史》在这方面,可以说走到了极致。黄文汉在与日本武士的交手中,总是占上风,永立不败之地,他先是挫败身强力壮、号称四段的柔道手今井,又徒手击倒手握长刀的剑术手吉川龟次,后又施巧计,连续掀翻三名相扑巨无霸,还在最后一位大力士屁股上踢一脚。萧熙寿打擂台,向顶尖级的日本柔道高手发起挑战,却被作了这样的限定:“第一不能用腿,不能用头锋,不能用拳,不能用肘,不能用铁扇掌,不准击头,不准击腰,不准击腹,不准击下阴。”到真的比赛时,萧果然动辄得咎,连连被判“犯规”,一气之下,只好退出比赛。日本的一流柔道手被形容得獐头鼠眼,萎琐不堪,还没有交手,就连连退缩,一副胆小懦弱的样子,甚至以下阴被捏相诬。大和民族一向引以自豪的国粹、大名鼎鼎的“武士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中国浪子颠覆。
的确,比之于“嫖”,中国浪子在“侠”方面的优胜简单明快,没有半点的含糊和自相矛盾,遇上无礼的日本兵士,该出手就出手;碰上爱管闲事的日本警察,想捉弄就捉弄,完全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根本没有一点“弱国子民”的味道。然而这种优胜,多半借助流氓手段。
如果说黄文汉们的行为有可理解的地方,那就是“小日本”对中国的忘恩负义及其狼子野心。在去箱根徒步游历、寻花问柳的途中,黄文汉遇上颟顸无礼、军国主义思想严重的日本陆军少尉中村清八。中村名为拜访,实际上是来炫耀“大日本”武力,鼓吹“日支共荣”(就是日本吞并中国)。中村的狂妄与傲慢,简直到了可笑的程度,居然说出这样的大话:“若论实力,不是说夸口的话,像现在贵国这样子,除已在贵国的兵不计外,只再有十万兵,就是不才带领,贵国四百余州,也不出一年,必能奠定。”(第十四章)面对日本军官的挑衅,黄文汉不急不躁,先是装孙子,引其入彀,俟其马脚全部暴露后,突然翻脸,一篇长长的、理据充足的痛斥,把中村驳得哑口无言,尔后,黄文汉猛地跳起身,伸出手臂,横眉怒目,要与中村决斗。面对咄咄逼人的中国学子,中村只好赔礼道歉,无趣而退。
这是黄文汉惟一的一次真正体现人格尊严、值得称赞的行为。然而在令人振奋之余,不免使人感到另一种悲哀:留日文学中如此有力度的“抗日”表现,并不是出自以进步自命的“创造社”诸公——他们都沉湎于苦闷虚无的自我表现,而是出自不肖生这样的思想陈旧、游民气息浓重的文人!
然而,像黄文汉那样嫖侠双全、能文能武的“游民知识分子”,就能担当起抵御外侮、振奋民族精神的重任吗?尽管不肖生以如椽之笔,替受尽压迫的中国人舒了一口恶气,毕竟不是中锋用笔,着了他的道,中国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