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序》曰:“唐时诗家称正宗者,必推王右丞。”王维之所以被视为诗坛正宗,原因是多方面的。王缙曰:“实见时辈,许以高流。” 杜甫《解闷》曰:“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蔓寒藤。”天宝年间殷宜编的《河岳英灵集叙》云:“粤若王维、昌龄、储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灵也,此集便以‘河岳英灵’为号。”该集收录王维诗歌15首,李白诗歌13首。殷叶岳畎住⒏呤实热硕加腥烁窕虻赖路矫娴牟宦言辞,说李白“性嗜酒,志不拘检”,说高适“性拓落,不拘小节”,但他对王维为人为文皆没有提出批评。
王维善于学习继承优秀的文化遗产,代宗“抗行周雅,长揖《楚词》”云云,不仅以王维为正宗,而且隐含着以王维诗作为盛唐时代的新经典之意。顾起经《王右丞诗集笺注小引》云:“语盛唐者,惟王、孟、高、岑四家为最。语四家者,惟右丞为最。其为诗也,上薄《骚》、《雅》,下括汉魏,博综群籍,渔猎百氏。”王维的诗歌题材广泛,涉及了应制、山水、游览、寄赠、酬答、过访、行旅、饯别、哀悼等范围,尤其是在山水、应制、送别等方面取得了杰出成就。代宗说王维诗歌“泉飞藻思,云散襟情”,就是对其山水之作的肯定。王维在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绝句、六言诗及骚体诗等体式上皆取得了突出成就。代宗诏书中说他“正五音于逸韵”,强调了王维诗歌在声律方面的贡献。
刘勰《文心雕龙·征圣》曰:“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可见,“雅丽”是许多古代诗人共同追求的审美标准。胡应麟将盛唐诗歌特征概括为“秀丽雄深”,他在《诗薮·内编》卷4中说:“盛唐一味秀丽雄深。杜则精粗、巨细、巧拙、新陈、险易、浅深、肥瘦,靡不毕具,参其格雕,实与盛唐大别。”在盛唐诗人中,李白峻急飘逸,杜甫悲凉沉郁,王维浑厚秀雅。李白为人个性张扬,这种性格特征难以为统治者所喜欢。杜甫诗歌感时伤事,歌哭万端,充满了忧患意识,属于盛唐时代的变风变雅之作。但在许多人的眼里,王维具有中正平和、儒雅谦退、文质彬彬的人格特征。相较之下,王维诗歌最接近“雅丽”和“秀丽雄深”的标准。殷摇逗釉烙⒘榧》曰:“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著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李因培《唐诗观澜集》曰:“右丞诗荣光外映,秀色内含,端凝而不露骨,超逸而不使气,神味绵渺,为诗之极则,故当时号为‘诗圣’。”王维诗歌雍容大度,浑厚典雅,秀色内含,充分表达了士大夫阶层的思想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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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的诗歌创作,从内容上看,既有清庙之作,也有山林之作;从艺术风格上看,既有高华之作,也有清远之作。徐献忠《唐诗品》曰:“右丞诗发秀自天,感言成韵,词华新朗,意象幽闲。上登清庙,则情近圭璋;幽彻丘林,则理同泉石。言其风骨,固尽扫微波;采其流调,亦高跨来代。”叶燮《原诗》曰:“右丞五言律有二种:一种以清远胜,……一种以雄浑胜。”施补华《岘佣说诗》曰:“摩诘七律,有高华一体,有清远一体,皆可效法。”纵观王维接受史,也有一些读者把王维看做“侍从酬奉”者,例如《新唐书·文艺传》曰:“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若侍从酬奉则李峤、宋之问、沈亻全期、王维,……言诗则杜甫、李白、元稹、白居易、刘禹锡,谲怪则李贺、杜牧、李商隐,皆卓然以所长为一世冠,其可尚已。”独孤及《唐故左补阙安定黄甫公集序》曰:“沈宋既殁,而崔司勋颢、王右丞维复崛起于开元、天宝之间。”可是,从整体上看,在王维研究中,特别是在20世纪以来的研究中,对其应制诗评价不高,重视不够。
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卷2云:“应制诗非他诗比,自是一家句法,大抵不出于典实富艳耳。”初唐诗歌染有六朝诗歌中的雕饰艳丽之弊,在应制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在王维以前,应制诗经历了一个缓慢的嬗变阶段,出现了许敬宗、宋之问、沈亻全期等著名的应制诗人。初唐宫廷诗人大都自觉的把自己看做御用文人,把写作奉和应制诗视为自己的天职。他们揣摩皇帝的心意,阿谀奉迎,诗歌中缺乏个性色彩。开元贤相张说、张九龄也写有许多应制诗,应制诗在二张的手中有了一定改变,部分诗中凸现出了独立的人格。继二张之后,王维开创了应制诗的新天地,成为唐代应制诗的集大成者。正如吴乔《围炉诗话》所说:“应制诗,右丞胜于诸公。”
王维的应制诗,以皇帝为中心,描写了皇帝和身边大臣的各种活动,既有朝会之作、游览之作,也有宴饮之作、送别之作等。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云:“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紊归向凤池头。”此诗写于乾元元年春天,是对贾至的和作,同时和作的还有杜甫、岑参。吴火廷《唐诗选胜直解》曰:“应制诗庄重典雅,斯为绝唱。”胡震亨《唐音癸签》曰:“《早朝》四诗,名手汇此一题,觉右丞擅场,嘉州称亚,独老杜为滞钝无色。”胡应麟《诗薮·外编》说:“初唐七言律褥糜,多谓应制使然,非也,时为之耳。此后《早朝》及王、岑、杜诸作,往往言宫掖事,而气象神韵,迥自不同。”颔联写出了大唐之盛,可惜开天盛况在乾元年间已经不复存在,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出王维对开天盛世的向往之情。有时,皇帝会与宰臣们登高望远,为国泰民安而欣喜。其《奉和圣制登降圣观与宰臣等同望应制》云:“山川八校满,井邑三农竟。比屋皆可封,谁家不相庆。……渭水天边映。佳气含风景,颂声溢歌咏。端拱能任贤,弥彰圣君圣。”在皇帝组织的宴会上,君臣欢娱,饮酒赋诗,其乐融融。其《奉和圣制赐史供奉曲江宴应制》云:“侍从有邹枚,琼筵就水开。言陪柏梁宴,新下建章来。对酒山河满,移舟草树回。天文同丽日,驻景惜行杯。”[2]其《奉和圣制与太子诸王三月三日龙池春禊应制》云:“明君移凤辇,太子出龙楼。赋掩陈王作,杯如洛水流。金人来捧剑,画益鸟去回舟。苑树浮宫阙,天池照冕旒。宸章在云表,垂象满皇州。”[2]当大殿上长出了“灵芝”、天空中飘浮着“瑞气”的时候,他们会热烈欢呼。其《大同殿生玉芝龙池上有庆云百官共睹圣恩便赐宴乐敢书即事》云:“欲笑周文歌宴镐,遥轻汉武乐横汾。岂知玉殿生三秀,讵有铜池出五云。陌上尧樽倾北斗,楼前舜乐动南薰。共欢天意同人意,万岁千秋奉圣君。”[2]其《奉和圣制天长节赐宰臣歌应制》云:“德合天兮礼神遍,灵芝生兮庆云见。”[2]
如果说以上诗篇依然沿袭着初唐以来同类诗歌的内容,那么王维的另外一些诗篇则显示了诗人独特的个性。其《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是一幅帝城雨中春望图,诗云:“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2]黄生《唐诗摘钞》曰:“风格秀整,气象清明,一脱初唐板滞之习。初唐逊此者,正是才情不能运其气格耳。”尾联的规劝之意符合封建诗教的温柔敦厚之旨,所以得到了沈德潜的推崇,他在《唐诗别裁集》中说:“应制诗应以此篇为第一。结意寓规于颂,臣子立言,方为得体。”其《奉和圣制送不蒙都护兼鸿胪卿归安西应制》云:“上卿增命服,都护扬归旆。杂虏尽朝周,诸胡皆自郐。鸣笳瀚海曲,按节阳关外。落日下河源,寒山静秋塞。万方氛滔ⅲ六合乾坤大。无战是天心,天心同覆载。”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借“天心”传达了自己的反战思想。
此外,在王维的边塞诗中也有一些“赞圣朝之美”的诗歌。其《出塞作》云:“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度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方东树《昭昧詹言》曰:“前四句目验天骄之盛,后四句侈陈中国之武,写得兴高采烈,如火如锦。……浑灏流转,一气磅礴,而自然有首尾起结章法,其气若江海之浮天。”其《从军行》云:“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其《少年行》写咸阳游侠少年们的报国精神。“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等句慷慨激昂;“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等句气宇轩昂。
以上诗歌既有对帝王之都周边环境的描写,也有对大唐声威的张扬;既有对皇帝圣明的歌颂,也有对臣下忠心的剖白。盛唐时代的繁盛空前绝后,王维写作应制诗的才能举世无双。是盛唐时代催生了王维的应制诗,王维的应制诗充分地再现了盛唐之盛,两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庄重典雅,气格雄深,高华精警的清庙之歌,它们深刻表现出大唐帝国国力的强盛,皇都的气象,大国的风范,君臣的和谐,也表达了自己对于帝王的赤胆忠心。应该说,在所有诗歌中这是让统治者最为赏识的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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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维研究中,人们习惯上认为王维在张九龄罢相之后,对朝廷政治失望,对李林甫集团不满,从此不再关心世事,表现在诗歌创作上就是用沉浸山水自然来逃避政治,对抗现实。其实,这种看法是似是而非的。在古代中国很早就有《后汉书·逸民传》中所谓“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的隐士,在晋宋易代之际,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毅然挂冠归去了;谢灵运在永嘉太守任内也辞别官场,回到始宁庄园隐居。陶谢此时的行为的确有与统治者分庭抗礼之意。但是,半官半隐的王维不仅对最高统治者——皇帝从来没有决裂之意,即使是对自己不满的宰相李林甫也始终虚与委蛇,不敢与之决裂。在张九龄罢相之后,王维《寄荆州张丞相》云:“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对张九龄表现出真挚的思念。但与此同时,王维又有《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颂扬李林甫,诗云:“谋犹归哲匠,词赋属文宗。司谏方无阙,陈诗且未工。长吟吉甫颂,朝夕仰清风。”王维与李林甫的亲信苑咸过从甚密,有《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重酬苑郎中》等诗与之交往。读者或以为《重酬苑郎中》中的“丞相无私断扫门”是对李林甫的讽刺,其实未必,正如陈贻火欣先生所指出的那样:“他不满意不良政治倾向,不满意李林甫,但也不能不去歌功颂德。他不愿巧谄以自进,但又不干脆离去。他不甘同流合污,但又极力避免政治上的实际冲突,把自己装点成亦官亦隐的‘高人’,始终为统治者所不忍弃。”[3]正因为王维奉行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学,也由于他长期漂浮在社会上层,因此他对当时的社会危机没有杜甫那样深切的体会和清醒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