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问题就是将“历史”当成是文学来书写。在好多文学尤其是散文创作中,“历史”都被融入文学中,这里边有很多佳作,但是也有很多问题。我这里谈的是历史散文写作的误区。李国文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从严嵩到海瑞》,他形容海瑞是缺乏幽默感的人,所以他冒死上书。换作聪明的中国人,每天早晨起来,看一篇报纸,“他怎么还活着,他怎么还不成为大行皇帝”,如此轻描淡写,才不会傻傻地买口棺材去进行死诫呢。在李国文看来:其实,清官的出现,除了清史留名之外,屁事不顶。中国的皇帝,在成为阶下囚之前,谁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在李国文笔下的海瑞,其价值在于:他用西方的理念来解构海瑞,他看到了海瑞身上的弱点。但是,李国文的问题是把海瑞丑化和妖魔化了。海瑞身上那种知识分子的骨气,被他简单解构了。这样以后,作家就把中国的历史磨平了。另外,李国文还写过一篇文章叫《司马迁之死》。他说:司马迁书读多了,有点呆气,他为什么不想想,同姓司马,那个司马相如能够被欣然接受,这个司马迁却被断然的拒绝了呢?难道还不足以总结一点经验,学一点乖吗?这就不妨打油诗一首了:“彼马善拍马,吃香又喝辣。此马讲真话,只有割××。”为那张按不住的嘴付出了,×× 被割的代价。真是太不划算了。
其实,子承父业、继任太史令的他,在国史馆里,早九晚五当上班族,何等的惬意。翻那甲骨,读那竹简,渴了有女秘书给他沏茶,饿了有勤务兵给他打饭。上自三皇五帝、春秋战国,下至陈氏吴广、楚汉相争。那堆积如山的古籍,足够他白首穷经、精研到死的。而且,他和李陵非亲非故,趋舍异路,不相往还,更不曾衔杯酒、解殷勤之余欢,有过私下的交易,用得着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但是知识分子的毛病就在于,总是高看自己,总是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有一种表演的欲望。以上,李国文这段话是有价值的,他用现代性来解构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司马迁。但是,可能他的问题也在此:司马迁这个知识分子在中国人心目中是何等的位置?他的骨气和对世界人生的认识,包括对“成王败寇”这样一种理念的纠偏。还有,他这种在耻辱之下能写出这么伟大的作品,我觉得就不能这么简单地被解构掉。还要有对于司马迁这个纬度的肯定。所以,在李国文非常惬意地解构司马迁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自己也被解构了。也就是说,更多的人从世俗角度去理解司马迁,而司马迁这个高大形象则被他压低了,更不要说用“同情的理解”来看待司马迁。所以,李国文是西方观念之下的一个写作。而问题是,我们现在的学者对此的研究是肯定的,很少有批评的,很少有从这个角度来谈李国文散文的不足的。所以,这样一种历史文化散文写作,我觉得要认真对待,尤其是在对于历史散文的书写中,作家一定要有敬畏之心,因为历史是非常丰富和复杂的。如果对历史没有研究,那么硬伤会很多,观念也会产生偏向,这就会影响作家将来的散文创作。研究也是这样,如果只是站在西方的理念和角度来看,那么,就看不到他的局限,尤其是不能够站在一个更广大的视野,来看我们的学术研究和创作中存在的问题。
在“文”的世界里,文学创作有一种倾向性,就是越来越不注重文学性,越来越强调泛化,越来越注重对文学外在世界的一些机械性的描写。在研究中,更多的是借助于一些西方的理论来研究作品,往往容易走偏。有时我想:我们对新潮小说的研究,我们好多人是站在西方的一些理论上来看这些作品的,得出的结论是有一定意义和创新性的。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把西方的维度拿掉,那就非常可怕了,因为我们的新潮小说很多是简单地模仿西方的理念的。如果是西方的读者来读中国的新潮小说,他们会和我们有不一样的感受。有这么一个故事:我们中国的学者到西方去作讲座,让他讲西方的康德,是没有多少人去听的,因为你再讲也讲不过西方康德的研究者,甚至会有很多的硬伤的。他们希望的是什么呢?是关于中国文化的讲座,比如说你去讲《周易》,很多人可能感兴趣。这里面有一个关系就是换位思考。我们如果站在西方的角度来看中国的新潮小说,可能和我们以往的认识是不同的。如果把西方的理念从中拿掉,那么,其中又没有多少中国的元素,那是很可怕的。后来我在想,到今天中国传统文化的因素,在小说里面慢慢地淡化了。
那么,在什么地方有所保存呢?可能是在散文里面。我们以往是以西方变革的角度来否定散文,所以,八十年代曾一度有过这么一个倾向性和现象:很多研究者提出,中国的散文已经落伍了,远远跟不上时代尤其是西方变革的步伐,因为没有多少变化,于是它已经进入了文学的黄昏。要变新散文,否则它就快要灭亡了。所以,有的作者竟提出这样一个看法:我们的散文要求新,可不可以这样写呢?不讲诗歌、小说、戏剧的差别,而把它们放到一起,把它变成一个大杂烩;可不可以又跳高,又跳低,像舞蹈一样来写散文;可不可以用非理性来写散文;可不可以把今天的语言格式打破,不讲逻辑地写开去。比如说,写散文的时候,不要用逻辑,而进行这样的表达:“今天这个时间简直是不是一个杯子。这个杯子简直就是听不见声音的糊涂。”可不可以这么写呢?打破语言的逻辑。她还说:可不可以不用标点符号,就是一个长句子一直写下去,从而变成一个没有标点符号的长句子。所以,当时,面对文学变革与创新,散文研究界有一种恐慌,觉得跟不上别的文体,于是,否定了这一散文文体的成就。所以,一时间各自变相的文体就出来了。
那么,我就提出一个命题:散文这么一种文体,它的创新到底是不是绝对的?我们今天说小说需要创新,没有创新就没有意义。在此,我们姑且认为这是正确的,那么对于散文,这个观念成不成立呢?如果说散文不创新就没有意义的话,那么,我们可以举一个代表作来加以说明:朱自清、俞平伯写过一个同名作叫《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两人一同游的秦淮河,并且合计好,一起来写这个作品,用的名字也一样。他们写出的作品我反复读过,最后读得我都不知道是谁写的,这两个作品里趣味也是一样的。站在创新角度看,这两个作品可以说具有复制性。用小说里“创新”的理念来看,两者事实上是没有创新的。但是,为什么这两个作品到今天感觉还很好,怎么读怎么有味儿。后来,我就思考:很可能是,散文这个文体是不一定要创新的。不创新只要写得好就可以。中国古人往往不讲创新而讲继承。孔子也讲“述而不作”,我们很多东西不一定非要去创新。不少研究者会发现,好多的所谓创新只是借用了一下别人的观点,换了一个角度说说而已。事实上,哪有那么多的创新呢?所以,中国人讲的更多的是“述而不作”,是继承的问题。钱穆也讲继承和创新的关系问题。这个继承有时候是一个底座,它非常的巨大。如果只讲创新,没有继承的深厚根基,那么到后来,可能就没有什么了。创新不是“创”出来的,而是在继承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的生发出来的。所以,我们可不可以有这么一种观念:我们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创作,除了讲创新这个方向之外,要换一个角度来看,就是哪些作品的底座结实,而后能够传达得好,能够继承得好。那么,在这个意义上研究问题可能就变得完整了,就不只是一个“创新的限度”。如果这样看,我后来就得出一个也不一定正确的结论,那就是:如果将来有人来研究中国文化基因的传承问题,在现当代小说这种文体里恐怕是很难找到的。就像今天,我们看中国文化一样,可怕在什么地方呢?它有几个可怕之处:
第一是家庭计划生育,由中国传统的多子多孙,变成了独生子女,书香门第就没有了,所谓的文化传承就断裂了。几代人的文化藏书及其血脉到后来就没有办法继承了。还有,我们今天面对的一个困局是,爸爸做的事情,儿子不一定甚至不愿意去做。这是一个可怕的文化断裂。
第二个是乡村文化精英的流失。乡村里面已没有文化精英了,乡土在将来会慢慢地都市化。最后,没有乡土作为根基,中国这个农业文明古国就不会有底气,将来的中国文化只能建立在沙漠的都市上。这是一个可怕的断根。
第三是葬仪制度所带来的文化的断流。今天我们的学术研究之所以有意义有根基,就在于常有考古发现,通过地下考古资料,来认证我们的一些观点,并作为我们研究的根据,这是一个最好的研究方法。但是,今天没有葬仪制度了,就是实行火化,以后的地下就不可能有考古了。将来百年、千年、万年之后,后人重新看我们这代及其之后的人,地下已没有文物了。
那么,他们的研究靠什么?这是我们今天文化传承至为可怕的地方。如果作为文本、作为文学传承,我觉得可能是文化断层最重要、也是最值得忧思的一个问题。我们再讲向西方学习的所谓“创新”。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我们能学到西方文化的精华,还是其实已误读了人家的东西?这个姑且不论。但是,最可怕的是我们留不下中国文化的传承和基因, 那么后人研究的时候可能就得断代,所以我们得思考这个问题:在新时期文学创作和研究中,我们既要讲创新这个维度(这很重要,不能忽略);但是,又要思考,我们在多大意义上汲取了西方的精华,多大意义上是误读了西方的文化和文学,同时我们又丢掉了哪些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这是需要我们快一点思考和弥补上去的遗失。其中,可能有个重要的根源,就是作为缺乏创新被否定的散文的文本,它本身还含着这种基因,即更多地包含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这是我的一个认识和看法,也可能不一定正确,但会改变长期以来对于散文的认识观念,以及我们整个的文学观和文化观。所以说,在这个文学的世界里,文学的创作和研究是不是可以换位思考,这是第一个问题,即“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