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的制礼作乐,是否是哲学的开端呢?是否是哲学对于宗教的突破呢?周人虽然认为“天难信”、“天不可信”、“天命靡常”,但周人并未怀疑和否定“天命”。他们只是怀疑对“天命”的商人式的理解,从武王克商的历史经验中,他们发现了“天命”与“敬德”“保民”之间的关系。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左传》僖公十五年引《周书》)、“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换句通俗的话说,上天是要考核有国者的,考核的标准是“敬德”与“保民”。“天命靡常”,打破的是“终身制”和“铁饭碗”。故而,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天命观念的演变,并非是天命观念的衰落。周公的制礼作乐,包含有浓厚人文性的气息,但并非是对天命观念的否定或抛弃。它仍属于“成长”,而不属于“突破”。
直接导致天命神学动摇和衰落的历史事件,应当属西周末年的怨天尤人思潮。怨天的理由,恰好来自于周人对于天命的理解。既然“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上天为何选择无德之人禀受天命?既然“天命”在于“保民”,那么对于不保民的统治者,上天何以并不夺去他的天命?得出的结论只能是,“昊天不佣”、“昊天不惠”、“昊天不平”(《小雅·节南山》)、“浩浩昊天,不骏其德!”(《小雅·雨无正》)可是,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怨天骂天,毕竟对天还抱着期望,认为上天未尽到自己的责任,可谓恨铁不成钢。再往前走一步,人们会认识到上天根本不管用,根本决定不了人间的事情,“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僧,职竞由人。”(《小雅·十月之交》)到了这个时候,上天已不可信赖,人们失去了依靠,除了依靠自己的理性外,再也没有其它选择了。而此时,理智的成长,恰好为人们提供了这种独立思考的能力。这时,哲学就真正地破土而出了。
在一般中国哲学通史著作中,被当作中国哲学开端标志的事件,基本上都体现了哲学对于宗教的否定或突破,即往常被史官们采用天命神学解释的地方,现在则采用自然哲学――阴阳、五行、和同――的解释。例如,伯阳父论地震就是非常典型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当伯阳父说“周将亡矣”时,他并不是把“三川皆震”当成一个体现上天意志的事件,而是先说明了地震对百姓生活的影响,继而解释了地震的自然成因。“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矣。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国语·周语》)其余与此同类,不再一一剖析。
以上所论,是以西方哲学开端为参照,形成一个哲学在宗教母体中成长与突破的假说,然后以此来验证中国哲学之开端。无论是从黑格尔,还是从梯利的哲学史中,我们都可以根据他们对哲学起源的观念,来形成这种假说,并用于探讨中国哲学的开端。帕森斯和雅斯贝尔斯关于“哲学突破”的说法,对中国哲学之意义,在于西方哲学史家突破长期以来固守于欧洲文化经验来理解哲学的局限性,看到在对人类文明产生了最重要影响的几大文明中,不约而同地孕育出一种脱胎于宗教而又突破于宗教的人类哲学,肯定了人类文化的发生和思想的演进具有某种共同性。这对于理解中国哲学在人类思想中之重要地位,无疑有着积极的意义。
三、中国哲学开端之特色
总结了中西哲学在开端问题上的共性之后,我们还有必要探求中西哲学在开端上有何不同之处?毕竟中西哲学有着如此之大的不同,以至于西方哲学史家长期坚持认为他们和我们所谈论的事物并不是一回事儿。有比较才有鉴别。中国哲学开端之特色,是在与其他哲学――在此仅与西方哲学相比较――的开端相比较而言的。“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哲学的开端,对其后哲学的展开,有着重要的影响。我们也可以籍着中国哲学开端之特色,来把握中国哲学相对于西方哲学之特质。
在中国哲学起源、开端的过程中,哲学从宗教中突破的环节,相对而言是较为清楚的。通过“绝地天通”、“武王克商”及“怨天尤人”几个重要的历史事件,我们可以整理出天命观念如何为自身准备了崩溃的条件。早期的中国人曾经是如此虔诚地笃信昊天上帝,当先民们第一次对“上天保佑”感到有疑问时,他们通过对人类自身的反省来维护上天的尊严;当昊天上帝再次令他们失望时,他们只是对它抱怨。正如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冷漠,报怨意味着期待。可是,最终他们明白了昊天上帝是无法依靠的,人只有靠自己。从这点看,宗教母体中虽然培植了人文的力量,但中国人走上哲学之路,是因为宗教神学之路再也走不通了,他们是被动的,是无可奈何的。在西方哲学史家那里,他们在理解和说明古希腊哲学开端时,他们更愿意把哲学的产生看作是一种主动性的过程,更强调希腊人的自由精神和探索精神,这种精神一直以来就弥漫在希腊人的精神世界中,即是在神话中也是一样。正像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凡爱好神话的人也就是爱好智慧的人”,他们都在探索“惊异”,只是采取了两种不同的方式。
古希腊的哲学是伴随着城邦发展起来的,哲学的最初创立者是一些能够消费得起哲学这种“奢侈品”[xxii]的贵族,他们爱好哲学的目的就是为了“爱智”――追求知识,没有什么实用目的。古希腊最初的哲学家,一般都归为自然哲学家,他们关注的对象首先是自然。在这一点上,早在亚里士多德就为此定了调:“古今来人们开始哲理探索,都应起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他们先是惊异于种种迷惑的现象,逐渐积累一点一滴的解释,对一些较重大的问题,例如日月与星的运行以及宇宙之创生,作成说明。”。[xxiii] 他们当作哲学家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只不过说出了“世界的本原是水”,或者认为不是水而是火,或者说是原子,或者说是nous,或者说是logos。当然,在那个时代,提出并尝试回答这个问题绝不简单。他们喜欢把自己的著作称作《论自然》,无论是把宇宙还是人自身,都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
中国哲学的创立者不同,他们也有闲暇,但他们不是把哲学当作“奢侈品”,而是当作“日常消费品”。他们的身份是大夫或史官,他们探讨天人物我不是出于“爱好”,“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尚书·洪范》),而是职责使然。他们是天子或国君的官员和顾问,是帮助出谋划策和执行政策的人。看看中国的哲人们,他们虽然也探讨自然和解释自然,例如地震、陨石,但他们关注的重心、关注的目的却在于人事。同时正是由于他们出身巫史的缘故,他们在解释人事时的特点,就总是联系到对天的理解,“即天道而言人事”[xxiv],习惯于为日伦日用寻找形而上的天道依据。“礼崩乐坏”,更使“道术为天下裂”(《庄子·天下》),“诸侯异政,百家异说”(《荀子·解蔽》), “天下是非无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淮南子·齐俗训》),至“百家争鸣”――汉志所录“成一家之言”者达189家。诸子的旨趣在于“道术”,即“治道”,正如司马谈所说:“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即使是离坚白、合同异的名家,也同样认为“论坚白异同,以为可以治天下。”(《汉书·艺文志》注引刘向《别录》)总之,中国哲学之特质表现在始终以治道为核心,以天人为主线,这是可以由中国哲学开端之特色来说明的。
由求知者与巫史、“论自然”者与“应帝王”(《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