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考证所得到的是真实的材料,由思考所得到的是思想(或哲学),二者之间,是局部与全体的关系,“因此,由局部积累到全体(不可由局部看全体),由全体落实到局部,反复印证,这才是治思想史的可行方法。”[15] 这里所谓的“局部”,指是的研究对象的具体材料;所谓的“全体”,是指对研究对象思想的整体把握。要能够从整体上把握研究对象的思想,研究者必须有哲学的素养,也就是说,思想史的研究,是一个具有哲学素养的人,去研究一个同样具有哲学素养的他人的思想。如何处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徐先生表现得十分小心。他首先指出,“我主张个人的哲学思想,和研究古人的哲学思想史,应完全分开。可以用自己的哲学思想去衡断古人的哲学思想;但万不可将古人的思想,涂上自己的哲学。”[16] 但同时也指出了这中间的矛盾以及解决的办法。“这里便遇着一个难题,没有哲学修养,如何能了解古人的哲学思想?有了哲学修养,便会形成自己的哲学,便容易把自己的哲学与古人的思想作某种程度的换位。在这种地方,就要求治中国哲学思想史的人,有由省察而来的自制力。对古人的思想,只能在文字的把握上立基,而不可先在自己的哲学思辨上立基。”[17]
三、中西思想阐述之不同
思想阐述的方式,往往是决定研究者采用何种方法的关键。中国思想家阐述思想的方式,与西方思想家的方式存在很大差别。因此,完全照搬西方的方法,对于研究中国古人思想是非常不适宜的。关于这一点,徐复观先生亦有所论述。他先指出中西思想家阐述思想之不同:“西方哲学家的思想结构,常即表现为他们的著作的结构。但中国的思想家,很少是意识的以有组织的文章结构来表达他们思想的结构,而常是把他们的中心论点,分散在许多文字单元中去;同时,在同一篇文字中,又常关涉到许多观念、许多问题。即使在一篇文章或一段语录中,是专谈某一观念、某一问题;但也常只谈到某一观念、某一问题对某一特定的人或事所须要说明的某侧面,而很少下一种抽象的可以概括全般的定义或界说。所以读的人,不仅拿着一两句话推论下去,常会陷于以偏概全,容易针对某一具体情况的说法,当作是一般性的说法。”[18]
然后又谈到中西思想家思想方式之不同:“西方的思想家,是以思辨为主;思辨本身,必形成一逻辑的结构。中国思想家,系出自内外生活的体验,因而具体性多于抽象性。但生活体验经过了反省与提炼而将其说出时,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也常会澄汰其冲突矛盾的成分,而显出一种合于逻辑的结构。这也可以说是‘事实真理’与‘理论真理’的一致点、接合点。但这种结构,在中国的思想家中,都是以潜伏的状态而存在。因此,把中国思想家的这种潜伏着的结构,如实的显现出来,这便是今日研究思想史者的任务,也是较之研究西方思想史更为困难的任务。”[19]
中国思想家的思想,源于生活实践,与希腊思想家源于自然不同:“一个人,想把自己的体验与观察构成理论,必须经过抽象思辨的历程,始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但由周初所开始的人文精神,认为人的行为决定一切,所以偏重在行为实践上用心,不向抽象思辨方面去发展。古典中,凡是言与行对举时,总是重行而压低言在人生中的意味,这在《论语》中最为明显。所以在以抽象言语表达思想时,也不像希腊系统的哲人样,穷思辨之所至,以构成理论的格局。但此种格局愈高大愈深邃,其离具体的人生、社会也愈远。”[20]
正因为中国思想家有这些特点,研究思想史的人才需要下更多的“笨工夫”,将某一思想家的各种观点、问题从他的文章摘录出来,进行分析、比较,进而归纳出他的思想脉络。
四、结语
根据上述梳理,我想徐复观先生所主张的治中国思想史的方法已经跃然纸上。从根本上说,他的一切方法都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即,你的研究是古人的思想,还是你自己的思想。
从具体研究的操作层面来看,徐先生主张先认真研读古人的文章、著作,从其文章、著作中总结出思想核心,这个核心必须是贯穿于研究对象全部思想的概括。然后,以这个核心为基点,一步一步地理清他的思路,找出他的思想架构。徐先生以孔子研究为例,讲了他的具体研究步骤。“我的解释方法,是综合融贯了他(孔子)全般的语言,顺着他的思想的基本方向和基本精神,加以合理的推论,将古人所应有但未经明白说出的,通过一条谨严的理路,将其说出;这是治思想史的人应该做的工作。”[21]
[①] 徐复观,“答辅仁大学历史学会问治古代思想史方法书”,见《徐复观文集》第二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22页。
[②] 同上,23页。
[③] 参见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9月,14-21页。
[④] 徐复观,“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方法与态度问题”,载黄克剑 林少敏编,《徐复观集》,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年12月,73-74页。
[⑤] 同上,74页。
[⑥] 同上,76页。
[⑦] 徐复观,“答辅仁大学历史学会问治古代思想史方法书”载《徐复观文集》第二卷,23页。
[⑧] “我的若干断想”,见《徐复观文集》第二卷,19页。
[⑨] 徐复观,“儒家精神之基本性格及其限定与新生”,载《徐复观文集》第二卷,37页。
[⑩] 徐复观,“答辅仁大学历史学会问治古代思想史方法书”,见《徐复观文集》第二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26页。
[11] 参见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9月,“再版序”2页,正文11页。
[12] 徐复观,“中国思想史工作中的考据问题”,载《两汉思想史》第三卷,1页。
[13] 见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三卷之“中国思想史工作中的考据问题(代序)”,2-3页。
[14] “我的若干断想”,见《徐复观文集》第二卷,19页。
[15] 徐复观,“治思想史的方法”,载《徐复观文集》第二卷,16页。
[16] 徐复观,“我的若干断想”,见《徐复观文集》第二卷,18页。
[17] 徐复观,“我的若干断想”,见《徐复观文集》第二卷,19页。
[18] 徐复观,“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方法与态度问题”《徐复观文集》第二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3页。另见《中国思想史论集·序》。
[19] 同上,3页。
[20] 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三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12月,3-4页。
[21] 徐复观,“有关中国思想史中一个基题的考察——释《论语》‘五十而知天命’”,《徐复观文集》第二卷,1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