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从跑马厅到人民公园人民广场:历史变迁与象征意义(2)
作者:佚名; 更新时间:2014-12-07

  
  二、收回跑马厅成为时代共识
  
  收回是大势所趋
  20世纪前50年,是帝国主义在全球扩张、争斗、厮杀的50年。也是民族主义在全球迅速高涨、蓬勃发展的50年,反对帝国主义、反对殖民主义成为追求解放、追求民主、追求光明的时代最强音。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功能的变化,跑马厅的形象,便由先前比较单一的休闲运动场所,逐渐演变为赌博销金的魔窟、歧视华人的典型场所、帝国主义武力的炫耀场所、殖民主义权力的象征场所,成为上海最大的恶的象征。
  这一思潮发展很快。1910年前后,上海人看赛马,还是两分法,谴责其赌博,但赞扬其尚武。《图画日报》有一篇配图文字写道:
  寓沪各西商,每届春秋佳日,于跑马场有赛马之举,必在星期一、二、三等日。更于星期亦举行跳浜以贾余勇。于游戏中寓尚武精神,非寻常游戏可比。兹数日内,西人咸停止办公半日,无不异常踊跃。其豪兴有足多者,绘作是图,并做跑马曲以志盛举。(跑马曲)今天跑马了,今天跑马了,大家各把会场儿来到。会场上好热闹,会场上好热闹,耳听得西乐儿声高。一霎间,红旗摇;一霎间,铁骑跑。唿喇喇,一个圈儿绕,是谁人夺标,是哪马最骁?贺赢家,各人来脱帽。一天儿跑掉,再跑明后朝,好共把名驹赛几遭。未天儿更有浜来跳,真个是西商意兴豪,况寓看尚武精神好。
  十多年后,到“五四”时代,就再也见不到这类文字了,代之而起的是诅咒、批判。到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人们便预言这个劳什子将来一定没有好下场,一定会被推翻、改变。变成什么样子呢?变成它先前形象的对立面,变成爱国的、民主的、健康的、文明的场所。1927年,郑振铎在慨叹上海公园太少、不敷使用、鼓吹掀起“公园运动”时,便认为:
  我们要求在适中地点再建造十个以上之公园!像跑马厅这样地方,实是建立公园最好的地点。这话说来太不容易实行,也许实行竞要待之于上海是为我们收回的时候!然而我们不可不有这样的运动,不可不有这样的要求!
  所以,李石岑、潘仰葺在1934年会作出那样的预言。其他参加征文的许多文化人,说的不像他们二人那么明确,但也有类似的意见。也就是说,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以前,改变跑马厅的功能,改变跑马厅的意义象征,已经成为中国进步思想的潮流,成为一种任何个人都难以改变的“势”。
  
  抗战以后的收回舆论
  抗战胜利以后,中国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胜国之一,国际地位显著提高,租界被收回,改变跑马厅的时机来临了。
  1945年,就在抗战即将胜利时刻,跑马厅发生一起特別的政治事件,即悬挂国旗和撕扯国旗事件,进一步增强了跑马厅的政治象征意义。这年8月10日,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已经在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一些店铺自动挂起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跑马厅的华籍职员也兴高采烈地将国旗升上去。就在这时,跑马总会的秘书奥尔生见了,便极力反对,其理由是, 日本是否投降还没有证实,即使日本战败了,跑马厅是英国人的财产,也应该物归原主,悬挂英国国旗。一个要挂,一个反对,形成僵局,热血沸腾的华籍职员要将奥尔生拖出去狠揍一顿。奥尔生见势不妙,急忙打电话给日本宪兵,其时日本尚未正式投降,一群荷枪实弹的宪兵跑来,强行将国旗拉下,撕成碎片。三天以后,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华籍职员终于扬眉吐气地将中国国旗升上去。这件事在当时影响甚大,在跑马厅悬挂国旗成了国家恢复主权的象征。
  1946年2月11日,蒋介石回到上海。14日,上海20万人举行欢迎大会,地点就选择跑马厅。蒋介石发表演说时,特别提到跑马厅的政治象征意义。他说:
  大家都知道,八年以前,我们要像今天一样,在跑马厅开会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为什么大家现在能够在这里自由的开会,为什么我今天能够在这个地方和各位相聚呢?这就是由于我们全国同胞八年来艰苦抗战的精神,引起了盟邦荚英苏法以及其它各友邦对我们军民的尊敬,获得了盟邦的同情,因此取消了不平等条约,收回了各地所有的租界,我们中华民国的地位, 亦获得了独立自由。
  1946年8月,上海市长吴国桢从增加财政收入角度出发,考虑恢复赛马,要求有关部门与跑马总会商量此事。先是,1943年8月汪伪政权接收公共租界以后,赛马继续了两年,并且开放禁令,让华人得以进入跑马厅。1945年春,由于战事吃紧,赛马难以为继。其后,跑马厅中央场地一小部分租给驻沪美军,绝大部分则抛荒,野草丛生。所以,吴国桢才有恢复赛马之念。
  不料,一石激起千层浪。关于赛马恢复与禁止的讨论,成为上海社会关注的焦点。
  1946年9月,上海市首届参议会召开。收回跑马厅、改变跑马厅功能的呼声一片,仅有极少数议员支持恢复赛马。有七项提案不约而同地提出禁止赛马、收回跑马厅,改建为公园或体育馆等设施。仅第二四六、二四七、二五七、二六七、三六六号提案,合计提案人就有12人,连署人有26人。其中,市临时参议员骆清华、万墨林、赵班斧、潘序伦等,提议请市政府将跑马厅改为罗斯福公园,意在促进中美友谊,并促使上海的世界性。市教育局副局长李熙谋等人建议,将跑马厅改作公共体育场,理由是南市西门的公共体育场范围太小,位置也比较偏。有人建议,将跑马厅改作中正公园,以纪念蒋介石的“丰功伟绩”。施驾东等4人提议、周斐成等9人连署的第二四七号提案中,提出将跑马厅改为市民俱乐部,内设音乐馆、健身房、图书馆、博物馆、游泳池、展览场、书画生产物品机械等讲演室。
  
  对于改变跑马厅的必要性,提案人多从赌博害人、跑马厅是帝国主义象征等角度立论。
  何元明、姜怀素、陆惠民、庄平等在提案中指出:
  赛马之举,实为赌博之变相,为害之烈,足以倾家荡产,按诸实际,不啻公开之赌窟。昔在租界期间,历年所吸收市民膏血不可胜计。兹值抗战胜利,租界收回,对于外商所支持之跑马厅,亟应一并收回,分辟为公园亟运动场,以作市民公余休憩及运动之所。且以本市居民綦众,而公园及运动场寥寥无几,市民营营终日,苦乏休养身心及锻炼体格之所,若能将跑马厅辟作公园及运动场, 实为目前之迫切需要。化恶薮为乐地,事固无善于此也。
  王维駰、王先青等人在提案中认为:
  世界各国之举行赛马,原为一种良好之运动, 同时亦可藉此改良马种,而我国之有赛马,实际乃变相之赌博。每年春秋二季,以赛马之美名,行赌博抽头之实。沪人热中于香槟票,因而倾家荡产者数见不鲜,此实外人霸占上海租界时代之污点也。今者抗战胜利,租界收复,此种有害社会之魔窟,理应从速取缔,毋使死灰复燃,以重国体。
  在参议会讨论的同时,报纸上也是一片禁声。一封署名“岳云”的读者来信,对于为何要改变跑马厅的道理、如何改变跑马厅的设想,在政治色彩方面最为明显,其基调是爱国主义、民族解放、民主、文明:
  在此灾难遍地的今日,来建筑一个公园,自未免是锦上添花,但为了涤除帝国主义遗留下来的可耻痕迹,和增进市民的精神生活,我觉得这个提议还是有重新提出,促其实现的必要。我觉得将来设计时,应该注意到教育的意义,使市民置身其中,宛如生活在一个理想的天地里,内面除了花卉池苑以后(外),还应该设置图书馆、博物馆、运动场以及歌剧场、幼稚园、小市场、行政区之类,换言之,我们应当把它建成一个理想国的雏形。一切的设置,都当含有教育的作用,甚至一个花工,一个路标,都不马虎,小市场的东西应当比大街上的高尚而便宜。行政区的活动,应当让市民来参加学习,藉以提高市民的境界,激发其远大的理想,陶冶其优美的心情。
  我们现在无法知道是否实有“岳云”其人,估计是一笔名。众所周知,历史上的岳云是大名鼎鼎爱国名将岳飞的儿子,这个笔名本身,就已经赋予了爱国含义。
  影响力最大的《申报》两次邀请市民投票,四天内收到4463封来信,按照表格逐项填注的有1284张,赞成开放马禁的仅59票,其持反对态度的1225票。值得注意的是,反对者中,商人、学生占了绝大多数,商人688票,学生361票。学生通常被认为是比较理想主义的,商人是务实主义的,商人在反对恢复赛马中人数最多,这很能说明当时社会舆论倾向。
  《文汇报》的一篇文章措词最尖锐,内称“跑马厅,是帝国主义权威的象征,是上海市民百年眼泪的结晶”。如果恢复赛马,可能会伤透市民的心。
  舆论一边倒,收回跑马厅便从议论转变为行动。尽管务实、开明的市长吴国桢认为彩票虽迹近赌博,但每人之下注毕竟有限,仅属游戏性质,如果继续赛马,获取收入,补贴财政,补助慈善事业,于政府、社会都有很大益处,到头来也只能顺从民意,不算经济账而算政治账,致力于收回跑马厅的工作。
  关于上海市政府交涉收回跑马厅的过程,张宁论文已经作了详尽研究。需要作点补充的是,在上海市政府交涉收回跑马厅的同时,关于收回的政治意义一直被传媒所强调。有一封据说出自小学生之手的市民来信写道:
  市政当局大鉴:
  近日报上载有上海跑马总会呈请贵当局开放赛马。兹因赛马之事害人害国,使国内青年以大好光阴作赌博之用,既费时又费钱,且使一般有为青年堕入深渊,弄得家破人亡,甚至自杀,诚属可惜,且把金钱流入外人之手,与目前防止外货之事毫不相符。虽能增进市府收入,却始终为一不合理且违反民意之事。若将此跑马厅改作运动场籍以提高市民体格,提高我国体育水准且可籍票价充市府收入,又可防止国货外溢一举数得,何乐不为?谨请贵当局三思,则我辈小百姓感恩也。谨祝。努力事业。
  小学生上。
  “小学生”云云,即使真的出自小学生之手,那也不过是舆论、民意的代名词。
  1949年5月27日,国民党在上海的政权被推翻,共产党接管了上海。政权更替,上海在意识形态、城市功能、道路名称等很多方面都发生了重大改变,如以“中正路”命名的道路被分别改为延安路、瑞金路,“林森路”被改为淮海路,“其美路”被改为四平路,其改名规则往往有对着干、正相反的意味。但是,对于禁止赛马、收回跑马厅的观念与1949年以前如出一辙,有着明显的连续性。1951年8月27日,上海市军管会正式下令收回跑马厅土地,改建成人民公园和人民广场。
  
  结 语
  
  跑马厅在上海一开始只是比较单一的娱乐场所,上海社会的反映也比较平静,以后,随着跑马厅自身功能的变化,随着时代思潮的变迁,跑马厅的象征意义一变再变,变成骗财害命的赌场、歧视华人的典型场所、帝国主义炫耀武力的地方,变成众恶丛集的魔鬼象征。改变跑马厅的呼声与反对帝国主义、收回租界、向往文明、向往民主的斗争一起高涨。从20世纪30年代李石岑等人的预言,40年代“小学生”、“岳云”、《文汇报》、《申报》的议论,至50年代的最后易名,可以看出,意识形态方面存在着明显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没有随着执政党的变化、政权的更替而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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