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中西古今之争是“假问题”还是“真问题”
自东西方文化近代相遇以来,特别是在“五四”时代的文化论战中,人们喜欢对中西文化作二元划分并把它们对立起来,如陈独秀的《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李大钊的《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等,都表达了这种思路。这种划分不免有简单化之嫌,但的确也抓住了问题的要害,具有本质意义上的真实性。因为它不仅仅是基于想象,更是基于东西文化实际冲突的历史事实,且为后来东西文化交往所遭遇的尴尬进一步证实。
中西文化的差别是明显的,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问题不在于中西文化有无差别,而在于如何确认差别的性质。“五四”时代有一种很有影响的观点,认为“东方精神文明,西方物质文明”,如张君劢、梁漱溟等的主张。胡适反对这种观点,他认为:“凡一种文明的造成,必有两个因子:一是物质的(Materia1),包括种种自然界的势力与质料;一是精神的(Spiritua1),包括一个民族的聪明才智、感情和理想。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运用自然界的质与力的作品;没有一种文明是精神的,也没有一种文明单是物质的”。
因此,“我们可以大胆地宣言:西洋近代文明绝不轻视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还可以大胆地进一步说:西洋近代文明能够满足人类心灵上的要求的程度,远非东洋旧文明所能梦见。在这一方面看来,西洋近代文明绝非唯物的,乃是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乃是精神的(Spiritu-a1)”[]‘丹。然而,吊诡的是,胡适又提出:“东方的文明的最大特色是知足。西洋的近代文明的最大特色是不知足。知足的东方人自安于简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质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于‘不识不知’,故不注意真理的发见与技艺器械的发明;自安于现成的环境与命运,故不想征服自然,只求乐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图安分守己,不想革命,只做顺民”。这说明,他不仅承认中西文化有着根本取向上的异质性,而且承认这种差异体现在西方文化外向探求和中国文化内在超越之间的分野方面。显然,这里隐含着东方精神文明、西方物质文明的潜在判断,从而陷入自相矛盾之中。难怪当年就有人指出:胡适的这些说法“很容易使人误解他所谓东西文明仍然有‘根本不同之点”。胡适在文化比较问题上的观点的这种不自洽,客观地意味着中西文化二元对立关系的某种真实性。事实上,物质和精神在一种文明中不是有无的问题,而是主次的问题。胡适把这两者混为一谈来反驳“东方精神文明、西方物质文明”的观点,显然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有学者认为,学无中西。所谓“‘学’有真假之分、高低之分、精粗之分,但没有中西之分”。因为据说“中学和西学其内容不同,这是历史的原因造成的。作为知识,作为人类的理性、思维能力来说,哪个民族和国家根本上都是一样的”L4J。其实,这里混淆了两个层面的问题。让我们以西方的“科学”为例:就“科学”的“所指”而言,它是普遍有效的,是没有中西之别的,例如我们不能说牛顿力学定律只在西方有效。但就“科学”的“能指”而言,它一定是特别地隶属于西方文化传统的,不然就不会提出“李约瑟难题”来了。对于后一个方面来说,它又体现着中西之学的互盲和互斥关系,从而“学”必有中西之分野。所以,强调科学作为知识的普适性,并不能消解学问的中西之分这样一种二元关系。
其实,中西古今之争不过是文化的民族性和时代性双重维度在文化交往中的体现。它并非“假问题”,也就是说它决不是一种人为地制造出来的问题,而是历史本身的结论。中西文化自晚清以来的实际冲突的历史,无论如何都是不能用“假问题”来解释的,近代以来的古今之争和中西之异,并非一场历史的误会,亦并非一个“假问题”,它既有其真实的历史内涵,也有其真实的学理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