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文化上的“体用之辨”及其面临的困难
按通常思路,西式的物质生活加东方的精神生活、西方的科技工业加东方的情趣格调,应该是一种理想的文化图景。但现代新儒家给出的“药方”——由“老内圣”(儒家之道统)开出“新外王”(科学和民主)——的失败,似乎证伪了这种可能性。胡适当年就反对“体”“用”的剥离,他拒绝“中体西用”的一个理由,就在于认为有西用必有西体,有中体必有中用,用总是体之用,体也总是用之体,强调“体用不二”。因此,不可能分离体用,整合出一个所谓的“中体西用”。这正是他主张“全盘西化”或“充分世界化”的根据之一。其实,这同那种极端的保守派在根本方法上是一致的,其差别仅仅在于各自所坚持的“体用不二”的根基截然相反罢了。应该承认,尽管胡适的“全盘西化”立场不能成立,但他在体用一致问题上的见解还是值得肯定的。
我们诚然可以设想“当归上帝的归上帝,当归恺撒的归恺撒”,但两种异质文化的结合,不能在“体”的层面上得以实现。也许,一种文化传统的某些碎片可以被镶嵌在另一文化传统的系统之中,甚至这种“移植”可以“成活”,然而,当这些碎片一旦被“植入”异体文化,就已经改变了它原本的性质和功能了。此即所谓的“系统质”概念的意义所在。
文化可分为器物、制度、精神三个层面,这三者的内在关联是无法彼此剥离的。精神构成文化的内核,它统摄着整个文化的各个层面,使文化成为一个有机体;器物层面作为外在的形式,不过是文化的物质外壳,充当着文化的物质承担者或载体;制度层面则作为中间环节,既是价值取向的规则表达,又是物质外壳的秩序来源。需要强调的是,任何器具都不仅仅是工具性的规定,同时还是特定文化观念外化的形式和文化偏好选择的结果,它因此总是折射着特定的文化取向。在此意义上,任何器具都不是中立的,它总是有其文化负荷,隐藏着特定的文化承诺。按照梁漱溟的说法,文化无非是一个民族的生活样法。器具代表着“活法”,因为它本身固然是工具性的,却蕴涵着更隐蔽的文化观念。“麦当劳”、“肯德基”是一种食品,但作为一种“快餐”,却意味着追求效率的文化偏好。美国的阿米什人对于现代器物的拒绝的例子,就颇为耐人寻味。阿米什(Am—ish)人是l6世纪早期激进宗教改革形成的瑞士再洗礼教派后裔。他们不是因为贫困,而是为了自己的文化信念,即为了保持自己的清教信仰的纯粹性,迄今仍过着l8世纪欧洲式的传统农村生活,拒绝使用现代化的日用器具,如电灯、电话、汽车、计算机等等。这种文化选择在被现代化了的人们看来是一种痛苦,但在阿米什人看来却是一种满足。阿米什人深知,一种文化观念总是首先借助于器物的传播而在不知不觉中被悄悄地认同和接受的。它告诉我们,什么样的生活才是一种有信念的生活。我们再来看看基督教和儒学的情形。20世纪的基督教面临着世俗化际遇,却逼出了原教旨主义。
这归根到底仍然无法逃避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不改变基督教的存在方式,就不能适应现代社会的要求,从而难以融人今天人们的现实生活;为适应现代生活作出必要的自我调整,又不能不离开原生态意义上的基督教传统。这种两难处境,不啻是宣告了那种建立在传统与现代相妥协基础上的变革的失败。对于一切文化在现代性语境中的变革来说,这种失败都具有深刻的象征意味,这在跨东西方传统的中国文化那里尤其如此。有学者把东亚现代化归结为“儒家资本主义”,问题在于,所谓的“儒家资本主义”究竟是一种证伪了韦伯命题即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历史个案只能发生在西方的事实,还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想象?“儒家资本主义”其实应该被解释为西方文化在取代以儒家为代表的东方文化传统的置换过程中此消彼长的短暂并存状态罢了,它并不能证明二者已经达成了内在的有机整合关系。就此而言,“儒家资本主义”这一称谓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它掩盖了儒家精神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关系的非有机性质。基督教和儒家在现代社会遇到的问题,不是证明了体用剥离的可能性,相反,恰恰证明了这种剥离的不可能性。
其实,我们的“体用之辨”所遇到的真正难题是:世界上的不同文化传统终有一天将会遭遇共同的问题吗?或者说,对于不同文化传统而言,人类未来的出路是否将超越相对主义的判断?不论怎样,历史总有自己的步伐和轨迹,现实也总有自己的出路和选择。我们对于中国文化所作的一切学理上的探究,在历史和现实面前或许会变得苍白无力从而显得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