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多诺的论述来看,所谓文化工业的技术足指当代的机械复制、大众传媒等现代工业技术,而所谓艺术作品中的技术应当是指艺术作品中形式主义的艺术技巧。“形式主义”是审美和艺术自治观中的本体论,它与唯美主义同时建构了主观主义和形式主义的美学观,不过前者更注重审美主观性和纯洁性的维护,后者更专注于艺术自身发展规律的理论归纳。现代主义艺术在形式上的革命和对古典美学的批判最初主要局限于艺术学的范畴之内,与重新寻找艺术的本质有关。贝尔创立的“有意味的形式”的视觉形式理论和俄国文学研究者主张文学自治的方法论改革,即是对现代艺术探索的理论总结,又成为现代主义艺术的阐释依据。阿多诺对现代主义艺术的形式主义革命倍加推崇,并把形式主义美学原则引入社会学,从精英主义的立场出发,以现代主义艺术作为进行社会批削的武器,使之具有了与文化工业相对立的社会批判的理论和实践意义。他认为,现代主义艺术,不以写实的艺术方式莺视题材的重要意义,是因为自由主体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已被技术、传媒、大众文化、消费主义全面控制而失去了自由思考的能力,在一个人性异化的社会里,当现代主义艺术强调艺术形式自身的自律性、自主性、艺术创造的原创性和艺术家的主体性时,在根本上也就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包括对它的文化工业的超越、批判和否定。
虽然同样主张审美自治,形式主义者的美学目的与唯美主义者根本不同。阿多诺认为现代主义艺术中的形式主义艺术技巧使它成为了启蒙理性统治下“同一性”社会的对立面和反抗力量。而工业技术则借助意识形态的支持阻碍着艺术技术的实现,“只是就文化工业小心翼翼地使它自己避免包含在它的产品中的技术的充分潜力的影响而论,它依靠意识形态的支撑。它寄生在外在于艺术的、对物品进行物资生产的技术上,无关乎包含在它的功能性中的对内在的艺术整体的职责,电无关乎对审美自治所要求的形式法则的考虑”。
文化工业的代表莫过于好莱坞的电影和无所不在的广告,它们集现代社会的技术、文化、艺术、商业、传媒、产品制造为一体。在好莱坞的影片中,富丽堂皇的场景布置,宏大、热闹的场面,精心制造的光线、色彩和空间,无不具有西方古典主义艺术的审美趣味。古典文化中为少数人拥有和欣赏的艺术典范,在现代社会,则通过机械复制和文化工业批量生产而转换成为流行的、大众的通俗文化。阿多诺指出“文化工业把古老的和熟悉的熔铸成一种新的品质”,正是指占典文化中的高级艺术典范在现代社会经过文化工业的技术、市场、商业体系、现代传媒的改造,在以“启蒙代替神话”的同时,以知识代替想象:“现在一切文化都是相似的。电影、收音机、书报杂志等是一个系统。”“在垄断下的所有的群众文化都是一致的,它们的结构都是由工厂生产出来的框架结构”,经过这种“技术”的改造和重新组装,文化工业最终成为启蒙精神的制造者和代言人。
四、审美泛化与感性操控
当代社会与文化的一个突出变化正体现为审美的泛化与口常社会生活的审美化。许多西方著名的社会学家与美学家都一致认为:审美化正在成为当代社会的重要组织原则,西方社会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审美化(aestheticization)过程,以至于当代社会的形式越来越像一件艺术品。社会学家维尔什认为,“近来我们无疑在经历着一种美学的膨胀。它从个体的风格化、城市的设计与组织,扩展到理论领域。越来越多的现实因素正笼罩在审美之中。作为一个整体的现实逐渐被看作是一种审美的建构物。”他甚至于认为,如果说经典的社会学家把理性化(韦伯)、社会分层(杜克海姆)等看作是现代性的动力并以此为研究中心,那么今天的社会学研究则应该把审美化作为研究中心,凼为审美化无疑与理性化等一样成为社会组织的核心因素之。
詹姆逊在论述后现代主义时指出,晚期资本主义的扩张主要体现在文化方面。在资本主义的第三阶段,资本征服了世界之后,进入了人类最后未被殖民的领域——审美与无意识。他1985年在北京大学的系列演讲中指出,“德国的古典美学家康德、席勒、黑格尔都认为心灵中美学者一部分以及审美经验是拒绝商品化的……对康德以及以后很多美学家甚至象征主义诗人来说,美、艺术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其不属于任何商业(实际的)和科学(认识论的)领域……美是一个纯粹的、没有任何商品形式的领域。而这一切在后现代主义中都结束了。在后现代主义中,由于广告,由于形象文化,无意识以及美学领域完全渗透了资本和资本的逻辑。”审美自治的乌托邦经过资本领导一卜的文化工业的冲击、整合与重组,变成了后现代时期社会化的然而支零破碎的审美泛化。正如费塞斯通的《后现代主义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中指出,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正在?肖灭艺术和生活的距离,在“把生活转换成艺术”的同时也“把艺术转换成生活”。针对后现代社会的审美泛化,鲍德里亚提出了“超美学”的概念,所谓“超美学”,指的是“美学已经渗透到经济、政治、文化以及日常生活当中,因而丧失了其自主性与特殊性。艺术形式已经扩散渗透到了一切商品和客体之中,以至于从现在起所有的东西都成了一种美学符号。所有的美学符号共存于一个互不相干的情境中,审美判断已不再可能。”
阿多诺所崇尚的形式主义的艺术自身的技术也成为感性控制和审美物化的探索和试验,在资本和理性逻辑的渗透下,被文化工业剥夺并外化为文化工业的新面孔,但也仅仅是一张新的面孔而已。资本在最不可量化的审美领域成功地实施了量化,终于以艺术的方式对感性进行了再控制,把个人的审美活动转化为工具化的社会活动形式。
虽然阿多诺也承认,“确确实实,暂时还没有彻底的研究提供论证严密的材料来证明文化工业的特定产品造成了人们的心智衰退的效果”。但他仍然坚持,文化工业的目的和尽头将是“人类的依赖性和奴役状态”。文化工业仍然在资本逻辑的渗透与推动下在全球继续它的感性的控制与理性的欺骗。文化工业从来不是真正的“人众文化”(flOSScultureorpopularculture),而且,“如果大众被来自上面的声音不公正地骂作大众,那么,文化工业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阻止人类达到他们所处的时代的生产力允许他们达到的解放程度的同时,使他们成为大众并进而轻视他们”。我们现在所需要的不是简单的以盲目乐观的大众文化研究取代文化工业批判的悲观理论,而是要面对现实社会中日益普遍的感性操控,迫切考虑如何能够使大众文化真正成为大众的文化,重新找回精神与审美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