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民族性与世界的多元化(2)
作者:佚名; 更新时间:2014-12-11
我没有做过精确统计,仅以注意反映学人心声的《读书》杂志为例,它在发表了一些介绍美国有关多元文化的论争和批评文化霸权主义的文章,博得一片喝彩之馀,也发表了一些异议的文章。这些反对“东方主义”提法的青年们认为,“东方主义或文化殖民主义等话题与民族情结有密切关系”,“其反动性将远大於其进步性,或者说其落後作用远大於其文明作用”,“原因就在於它可能会重演以民族化压现代化的悲剧”。他们“不认为洋人搞过甚么我族中心的西方主义,在洋人的思想史上,东方没有甚么篇幅是道理之中的事”。於是,他们的结论是:“东方国家乃至所有非西方国家要想发展自己,走向世界,首先就得承认西方描绘的图式,承认自己的前现代性,从而开始自己融入世界的现代化进程”。如此等等。

一方说,时代已经迈入後殖民期;另一方说,先得承认自己的前现代性。後殖民期也就是所谓的後现代化时期,前现代性意味着还未开始融入世界现代化进程。用一元论的眼光来看,这两种说法分指两个时代,不仅全无实质区别,而且顺理成章;但在多元论者看来,二者代表着两种史观,其悬殊有如天壤,完全不容两立。

作为生活在中国大陆的一员,我很能理解青年们对“黄土文明”的厌倦,和对“蔚蓝色文明”的向往心态,也很钦佩他们的虎虎生气。而且认为,他们之信任历史一元论和拒斥多元论,是理性思考的结果,也并非全无理论的意义。

问题是,今天毕竟已经不是五四时代。二十世纪的历史是一页全球性的历史。这页历史教给我们许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也许正是启发全世界人都对历史究竟一元还是多元进行认真思索,以迎接二十一世纪的到来。



文化的民族性与时代性

从一定意义上说,历史一元论就是认为人类文化只有时间上的进展,历史多元论则相信人类文化仅是空间上的分布。尽管双方学者都曾殚精竭虑,窥测玄机,乃至跋山涉水,深入不毛,其学识常常使人仰止,其精神往往引人崇敬;但是,不无遗憾的是,他们都有点象庄子早就指出过的那样,一个是“笃於时”,一个是“拘於虚”(《庄子·秋水》),犯了时间上或空间上的片面性。从思维方法上来说,都未能跳出两极对立非此即彼的古老窠臼。

一般地说,任何事物无不处於时间和空间之中;而时间和空间,又是互相成体,相互为用,无由分立的。自然事物如此,社会历史亦然。

以文化论,任何存在形式和发展程度的文化都不是自然物,而是人的创造品,是特定人群在特定生存条件下进行生存的方式和表现,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这也就是说,任何文化都有自己发生和存在的历史时间和社会空间。超时间、超空间、超人群、超生活的文化,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可思议的。

因此,可以这样说,人的本质对象化为文化,文化的本质表现於其民族性和时代性。正如任一个人无不属於某一民族和某一时代一样,任一文化也无从脱离某一时代和某一民族。

不言而喻,由时代性展现的文化的时代内容,是变动不居的,在社会历史的转折关头,甚至可以发生前後对立的剧变,使同一文化分为截然不同的时段。由民族性展现的文化的民族内容,则相对稳定,使任一文化得以形成自己特有的模式和传统。这两种属性虽或动或静一阳一阴,却相反相成互为体用,并以此构成了文化存在和发展的内在机制:变化出来的时代内容经过筛选慢慢沉积为稳定的民族内容,使文化得以存在;而民族内容则以其稳定给时代内容去变化提供基地,使文化与日俱新。

当然,民族性的文化内容并非只容本族所专有,其中常有或寓有通行的人类性的内容;同样的,时代性的文化内容亦非仅能风行於一时,其中常有或寓有不变的永恒性的内容。正是以此,文化才得以积累,使後一时代胜过前一时代;也正是以此,文化才可以传播,从这一民族波及另一民族。

文化的时代性内容中,那些反映历史进步方向的内容,形成时代精神。文化的民族性内容中,那些表现民族生命活力的内容,形成民族精神。时代精神对於更高的时代来说,可以成为时代的局限性;民族精神对於其他民族来说,可以成为民族的局限性;如果他们自我满足、自视不凡的话。更不用说那些挥舞本非时代精神民族精神的内容以作大旗,去抗拒进步欺凌弱小的行为,其局限性之愚昧和狂妄了。

文化的属性大概如此。人类对此属性的把握,经过了许久的时间和多次的尝试。以近代中国为例,从洋务运动的师夷长技,经戊戌、辛亥的变革国体政体,到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前後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集众人的智慧,仅仅弄清楚了文化之作为文化,原来竟有三层结构,即仅仅弄清楚了文化的现象形态。至於更重要的方面,文化的社会本质方面,可以说,直到现在还没能取得共识。

五四时代的革新人物认为,东西之争乃古今之争,其说为促使再造青春中华建立了汗马功劳。但是,理论地看,他们仅仅认识到了文化具有时代属性的一面,并以之否定文化还同时具有的民族属性,因而,在再造一个甚么样的中华这样的方向性问题上,他们分道扬镳了,并终於先後落马。与革新人物相反,保守派们大多有意无意地抓住文化的民族性一面,强调东西差异乃性质差异,譬如说一个主静一个主动、一个重精神一个重物质之类,不存在甚么时代的区别。其说对於鼓舞民族自豪增强民族自信也许会有一些好处,但它难免由於拒绝时代而被时代拒绝的下场。只是到了抗日战起,到了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候,文化的民族性特质,才以“民族的形式”的资格,由一位文学家(胡秋原)提了出来。

人们常说抗日战争中断了如何建设中华的理论讨论,其实也不尽然。可以说,正是这场战争的血与火,时时提醒着人们注意民族存在的事实;文化的民族性问题,也正是在抗日战争中才逐渐被接受被理解的。遗憾的是,战争硝烟刚刚散去,人们便又忘乎所以,只抓住时代性一端,彼此攻讦起来了。

文化有自己的内在发展机制。它不因人们否认其民族性而掩藏英雄本色,也不因人们否认其时代性而停止前进脚步。尽管人们对此常无自觉,但文化却能宽容地通过这些盲目的工具,保持自己的存在并开辟自己的道路;虽然委屈地但却耐心地启发、等待这些工具的觉悟。当然,为此它要付出许多代价。

终於,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从东亚经济的发展,从冷战局面的终结,认识到了文化民族性的威力,开始重视不同文化的不同特色,以之补充过去长期障人耳目的时代差别。

由於这股潮流正当方兴未艾之机,可以想象,在即将来临的二十一世纪里,文化的民族特性必将得到进一步的确认,世界的多元局面可望逐步形成,一个全球性的百鸟争鸣的春天就要到来。

在我们为此而欢欣汴舞庆祝文化霸权即将寿终正寝的时刻,作为曾经受制於霸权也曾经以霸权制人的中华民族的成员,需要特别警惕民族主义的膨胀,勿受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的世纪之类预言的蛊惑。正是在这样的时候,倒是真应该认真听听一元论的意见,当然不是在它们原来的中心论和绝对论的意义上,而是鉴於文化具有时代属性这样的事实。

文化的时代属性无从离开其民族属性,所以西方的现代化乃是西方传统西方民族的现代化。在这个意义上,东方人说,“要现代化不要西化”,以区分西方文化的时代性与民族性,是正确的。但是,事情还有另外一面,文化的民族属性也无从离开其时代属性,各民族的固有文化总不免带着其所从来的时代烙印,成为抱残守阙的动因。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民族都不宜自我欣赏,而应该学会去欣赏别人,以求攀登时代的最高颠峰。

就整个人类来说,历史是一元的,同时也是多元的;是多元的,同时也是一元的;一元就寓於多元之中,多元到最後将归於一元。每个民族都在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为人类的大厦添砖加瓦,大小河流最後都将汇入大海。因此,每一种文化的民族和国家不仅要学会与别人共存,更要学会向别人学习,学习别的文化的民族性中的人类性成份,时代性中的永恒性成份;同时也无私地奉献自己,不因能力大小而生尊卑妄念。

中华文化曾经有过独领风骚万国来朝的光辉历史,也曾有过一败涂地百孔千疮的苦难历程,带着这样两种经验,站在二十一世纪门口,我们相信,它一定能够妥善处理好在未来的时代大潮中,本民族所应该承担的人类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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