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往内面看”的思维方式,不仅决定了他的诗歌意蕴深邃.在整体人生的层面上关注人的命运。而且在艺术上也体现出一种向内转的幽婉风格。鲁迅评价他“向内,在挖掘自己的魂灵。要发现心里的眼睛和喉舌.来凝视这世界,将真和美歌唱给寂寞的人们。””的确.冯至的诗“不是在讲说一个故事,而是在歌唱一个故事”。’用他特有的朴素的歌喉,在叙事中抒情,又是抒情的叙事。冯至幽婉的总体诗风。具体体现在叙事诗中又有两方面的特色,一是古典与现代结合,二是浪漫与含蓄结合。
古典与现代陈炜莫指责冯至的叙事诗“没有摆脱旧诗词中的情调”,如果单纯从艺术的角度看。未必不是这些诗的优长之处。冯至无疑是“五四”文学革命运动的积极参与者,新诗的热爱者和实践者。他曾在给好友杨晦的信中说:“在我们有人谈话中。每每听到人批评新诗,我总忿忿不平。……我十分希望能够作几首比较惊人一点的诗,我这样渴望比渴望女人厉害得多。””‘冯至的诗歌语言既用“白话”的口语,又注意“修饰”掉自然口语中的水分,而保持口语的自然与亲切感: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乱纷纷织在一起。
——<吹箫人的故事)
标准、清新、优美的现代汉语,把青年与姑娘精神的默契、爱情的甜蜜凝练地表现出来,完全没有了早期白话诗的“缠脚时代的血腥气”。“冯至在实践诗体解放时,并不是对传统文化全盘否定,在“新诗革命”的口号下,把“白话诗”写成“白开水”。“解放”中失去了“诗”之“体”,造成诗的散文化劣变(尽管这是革命必须经历的矫枉过正阶段)。冯至的诗绝对是现代的,有对西方艺术手法的借鉴,例如<蚕马>就借鉴了布莱希特戏剧的“问离效果”理论。但他的诗又是中国的,其中不露痕迹地糅和着中国传统诗歌的精髓,例如继承了<诗经)、<楚辞)等中国古典诗歌中虽有叙事而侧重抒情的风格,也有着晚唐诗与宋词的某些婉约、感伤和沉郁:
春风才绿了山腰,
秋雨又浇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有了多少变迁,
尼庵总是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帷幔》
这段娓娓的叙述,有柳永的细腻,有李清照的惆帐,有李商隐的精工典丽,却没有丝毫的陈腐气。句中不着一个“愁”字,可少尼在庵中单调、孤寂、忧郁的生活
却分明在目。再如: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歙歙,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那个吹笛的牧童。
——《帷幔》
句中大量的重叠词都是典型的中国诗歌语言形式。诗的形式、节奏、韵律追求有节制的自由,完全脱出旧体诗的窠臼,一切都依据“叙”的需要,不为格律削足适履,押大致相同的韵,又绝非一韵到底的顺口溜,保持形式大致整齐。《吹箫人的故事》和《帷幔>四行一小节,《蚕马》和<寺门之前)八行一小节。这些古典的与现代的,本土的与外来的因素,化成诗人自身的文化素养,在诗中结合得浑然天成。并且这种六经注我式的开放态度,贯穿于诗人整个的艺术生命中。
浪漫与含蓄冯至的叙事诗都取材于民间传说,本身就具有浓郁的浪漫传奇色彩,诗人又按照主题的需要作了改写。诗的浪漫不是直抒胸臆式的宣泄,不是浮想联翩地铺排激情,而是来自于诗人所创造的,镜花水月般可望不可及的幻美境界,和神秘的,甚至是有些阴森的氛围。全通过情节,为所有的“精神”找到一条感性的幽径。诗意含蓄、克制、曲折地流露,充分体现幽婉的诗风:
父亲象宁静的大海。
她正如莹晶的皓月。
月投人海的深怀,
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
整夜的涕泗涟涟,
目光好像明灯两盏,
“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蚕马》
在古代西方的高山,
有一座洞宇森森;
一个健壮的青年
在洞中隐居。
四围好像在睡眠,
他忘却山外的人间。
有时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见云幕重重。
——《吹箫人的故事>
诗人似乎只在致力于把事叙明白,句句朴素如话,无一晦词涩句。诗的意境却如梦如幻,凄美迷人。总之,冯至的叙事诗同他的抒情诗一样,以“哲学和美学的综合,构成了一个至今无法企及的诗美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