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艺术而艺术”是19 世纪欧洲最有影响的文艺观念之一。因为它具有某种宗教色彩,在基督教没落之后一度成为某些知识分子,特别是文化精英的精神寄托与思想避难所。西方研究唯美主义的学者莱昂·柴就认为“,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所有形式的唯美主义都是在19 世纪后期宗教信仰衰落之后出现的。”另一个研究王尔德和唯美主义的英国学者约翰·斯托克也认为,“唯美主义⋯⋯是历史环境的产物,诞生于宗教确定性的崩溃与科学方法的兴起。”由于这一短语本身富有浪漫与审美特色,它在19 世纪初产生之后广为流传,在世界范围内成为文艺家的通用语汇。即使在今日,在某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比如当政治性或商业化主导社会思潮之时,处于社会边缘地带的知识分子,仍然时时对它情有独钟。可见“, 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具有相当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虽然就艺术观念本身而言,它既不明确,也不清晰,所表达的艺术思想也流于浅薄。但是,无论是在批评史上,还是在东西方文学实践中,它的作用都是难以忽视的。
“为艺术而艺术”(l’art pour l’art ) 口号是法国人的发明。但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即这一口号所覆盖的文艺思想,如艺术的独立性,艺术的无功利性,艺术与生活的分离,以及纯形式等内容,却来源于德国古典美学。从某种意义上说,“为艺术而艺术”实际上是对康德与席勒美学的一种粗浅而通俗的表述。我们知道,德国古典美学深奥的思辨性与晦涩的语言,即使是专业人士也备感艰难,而“为艺术而艺术”的成功之处也正在于此。它汲取了德国美学的要义与精髓,又除去其繁琐的细节,以精炼的法语铸造成一句响亮的口号,成为法国唯美主义运动的一面醒目的旗帜。威廉·冈特在《美的历险》(1945) 中曾作过如下生动的描述:“为艺术而艺术”这一短语声音嘹亮。不管它意味着什么,这声音本身就足以激励战场上怯懦的人,让迅猛的骑手奋勇冲杀。
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它不胫而走,跨越英吉利海峡,在英国这块古老而守旧的土地上发展壮大,继而传往日本与中国。“为艺术而艺术”的理想凝聚了一大批才华横溢的作家、艺术家、批评家,最终使艺术,至少在唯美主义者眼里,成为一种拯救人类的宗教。
一、德国与法国
作为后发展国家,18 世纪末的德国可以算作是欧洲的“第三世界”。它不仅在政治上四分五裂,经济上也破败落后。但落后的德国却以辉煌的思想文化而傲然于世。恩格斯对当时法国和德国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不同有过详细的描述。恩格斯说“, 在法国发生政治革命的同时,德国发生了哲学革命。”但是由于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使之无法像法国和英国资产阶级那样取得政治和经济上的成果,于是他们“从现实逃向观念的领域”, 而这正为当时德国思想文化、艺术文学的繁荣创造了条件。歌德、席勒、康德、黑格尔,像这样的大诗人、大思想家层出不穷,这些文化巨匠中不乏现代性的反对者,对欧洲的科学和现代化进程深表忧虑。这一点可以从席勒与歌德的一次谈话中看出来。席勒与歌德在一次科学会议之后偶然相遇,两人对科学把生活量化,把一切自然事物分解为可计算的单位这样的做法深为不满。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科学的世界观毁灭心灵,其操作方法使我们的存在物质化。而这种对科学与进步的深刻怀疑正是德国浪漫主义、有机主义以及追求感性理性统一的德国古典美学得以产生的思想土壤。
而法国的情况如何呢? 法国曾经是国力昌盛、富有文化传统的国家。然而拿破仑战争的失败使国家元气大伤,文化上的衰败更是触目惊心。法国大革命已经把贵族阶级几乎赶尽杀绝,而连年的战争又使法国丧失了整整一代有为的青年。战后人们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理想异常匮乏的世界上”,代之而起的是唯利是图、精打细算的中产阶级。“这些人从历史进化的浩劫里捞到了油水,现在一变而为社会的骨干。” 当时中产阶级有一个不光彩的绰号, 叫做“非利士人”(Philistines) ,意思是“小市民”或“市侩”。最喜欢使用这个词的就是它的对立面“, 波西米亚人”。“波西米亚人”最初是指生活在巴黎拉丁区的流浪艺术家,后来泛指一切思想上与生活上独立不羁的文人墨客。这些无职业、无固定住所、穷困潦倒的文化人是被当时的社会彻底边缘化了的族群,与主流意识形态中的理性主义、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等现代性观念格格不入。由于当时报刊杂志等大众传播媒介的兴起,以及现代化印刷业的发达而带动的廉价书刊的大量销售,“波西米亚人”所奉为神明的诗歌艺术几乎无人问津。忙忙碌碌的中产阶级哪里有贵族式的闲暇去关注诗歌艺术呢? 这样做所花费的时间成本太高,不符合中产阶级勤勉的生活态度和实用的思想信条。“波西米亚人”无法改变被社会孤立的处境,他们的作品不能获得社会的广泛认可,又不愿意改作大仲马那样的通俗小说,于是他们与生活脱节的情况日甚一日。人们通常认为艺术家钻进象牙之塔完全是出于自己的社会和艺术理想,实际上,在这种理想成形之前他们已经被社会隔绝了,这种理想只是对他们生活状况的一种理论表述。任何时候都没有像19 世纪初法国文人那样如此强烈地需要这种表述。他们渴望有一种全新的意识形态,为他们边缘化的生存状况赋予一定的意义,而且是一种崇高的、孤芳自赏的诗意。而德国古典美学则填补了这一精神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