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先天的(a priori)”是康德首先在哲学上予以精心刻画的重要概念,自那以后,“先天的就是必然的”几乎已经成为哲学中的定论。康德认为,虽然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始于经验,但是却不能说一切知识都来自经验。存在有独立于一切经验的知识,这就是先天的知识1,这是康德对“先天的”这一概念的最初说明。康德区分“来自”经验的知识与“先天的”知识,乃是因为在他看来,经验不能提供真正的普遍性知识,而只能提供偶然的、由归纳而来的相对的普遍性知识。对于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识比如数学知识等等,用“来自经验”解释是不通的,说明不了其普遍必然性的来源。为了说明经验知识与普遍必然性的知识的根本不同,康德才把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识称为“先天的知识”。从这个说明即可推知,所谓先天的知识,肯定就是“普遍必然的”知识,内在地隐含着这些知识独立于一切经验而为真,不可能受到任何经验的反驳。故而对于康德来说,“先天的知识就是必然的知识”可以说是个分析命题。康德研究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是以肯定这个命题为前提的。
20世纪以来哲学发生了语言学的转向,成就之一就是分析哲学。分析哲学无论在研究的方法还是在所研究的问题上,都与传统哲学与很大的差别。不过,对于先天性、必然性,在分析哲学中也有研究。在这种讨论中出现了康德的名字,出现了康德“先天的就是必然的”这一命题,似乎表明所研究的是与康德同样的问题,看起来只是在“研究的方法”上与过去不同了。美国哲学家克里普克(S.Kripke)在他发表于70年代的《命题与必然性》(Naming and Necessity)中,提出了与康德“先天的就是必然的”矛盾的“先天偶然命题”和“后天必然命题”,在分析哲学界得到了普遍的认可,被认为是运用新的哲学方法所取得的一项伟大成就。只要翻看一下介绍分析哲学的文献我们就会发现,克里普克的思想一般总是被单独列为一章或至少若干节。德国哲学家施太格缪勒在其颇有影响的《当代哲学主流》一书中,对克里普克的这一新贡献大加赞赏,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很有代表性。他认为,克里普克对包括康德在内的许多哲学家的思想进行了深入研究,而在此之后又抛弃了他们的观点。尤其是,克里普克对康德关于先天与后天、必然与偶然的观点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指出“必然性”是形而上学概念,而“先天的”则是认识论概念,康德以及其后的哲学家们常常把二者等同看待,实际上是混淆了概念的不同2。1999年出版的CONCISE ENCYCLOPIDIA OF PHILOSOPHY OF LANGUAGE,在“先天”条目中比较清楚地阐述了先天这个概念(a priori)的特性,澄清了一些谬见,也把克里普克的一个结论当作普遍原则的特例提了出来3。
然而,令人感到诧异的是,在《命名与必然性》中,克里普克没有对康德进行文本研究,也未提出什么理论;他基本上只是轻巧地举出了几个“先天偶然命题”和“后天必然命题”的例子。有了这些反例,康德的观点显得不攻自破。克里普克的做法就像是四两拨千斤,用纤细的木棍把沉重的大厦拨翻了。诧异之余,我们也许百思不得其解:从康德对“先天的”这一概念的阐释来看,“先天的就是必然的”是显然的,怎么可能有反例呢?
这种疑虑即使在克里普克的书中都提出了4,然而却没有得到他本人以及其他哲学家的认真对待。
本文认真对待这一疑问----从标题即可看出,本文对克里普克的结论持否定态度,认为克里普克是“错误地发展”了康德。不过,这种说法需要作些说明。
说一个人错误地发展了某种思想,一般是说通过对此思想的某种形式的歪曲而引出了错误的结论。本文说克里普克错误地发展了康德思想,似乎断言了这个意思。不过,严格地说,克里普克对康德思想的关系很难说是“发展”。因为克里普克并没有真正领会和把握康德的基本思想和基本概念。他的很多论述和和结论虽然在表面上是在康德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但是其实不然,是常识和哲学概念杂交的产物。康德哲学的确存在问题和矛盾,但是矛盾恰恰不可能在克里普克所批判的地方----经过对“先天”、“必然”、“经验”等概念的澄清,这将会一目了然。
为证明这些论断,我们需要:一、提出康德和克里普克对“先天”和“必然”的定义或理解;二、根据他们的论述和总体思想,分析、确定各自理解的确切含义;三、比较两人概念的异同,并据此剖析克里普克对康德的“发展”的实质。在这一过程当中,我们对克里普克的论述采取最宽容的态度,在他的论述不清晰、不确定,或里面的矛盾和漏洞不属于原则性的时候,我们就对这些论述采取最有一致性的理解。把问题的关键确定下来后,我们着手做这件事:一般地判断康德和克里普克各自观点的正确性,本文不提出任何理论、也不利用康德理论,而仅仅严格地坚守概念意义的前提下,把“经验”与“先天”、“必然”的关系从原则上确定出来,证明即使在对克里普克最为宽容的态度下,“先天偶然命题”和“后天必然命题”也必定是不可能的,“先天”与“必然”完全是一致的。因而在二者的关系上,对康德思想的发展只可能在于其他方面,本文最后将会对此进行探讨。克里普克与康德的不同没有构成对康德的进步,而是由于方法论的系统性错误:把只能处于本质主义系统中才有意义的概念,在非本质主义的系统中去理解。这破坏了那些概念所依赖的架构,破坏了概念本身的意义。因而错误虽是必然的,然而却有整体性和深刻性,在常识的层面显不出来,难以被发现。
克里普克:对“先天”概念的“正确”理解和例证
克里普克的结论出现很久而未遇真正的反驳这件事表明,做这些事情很不容易。我们看看克里普克是怎样发展康德思想的。
克里普克指出,“先天”是一个认识论概念,而不是像康德认为的那样是本体论概念。克里普克认为,自从康德以来,人们总是这样理解“先天”:
①一个先天的真理(a priori truth)就是可以独立于任何经验而被认识的真理,也就是说,先天地认识这个真理是可能的。5
紧接着,克里普克对①提出了一个看上去自然而然的问题:所谓的“可能”究竟是对谁而言的呢?对上帝、火星人、还是具有我们那样心灵的人?都没有说及6。克里普克想以此指出,人们对先天的看法至少存在不明确之处,没有指明到底对谁而言先天真理是能被先天地认识的(这是显然合理的要求)。为了补上这个“谁”,克里普克建议我们“最好”(It might be best)7这样理解“先天”:我们不说什么“先天真理”而只是问这样一个问题:
②一个特殊的人(a particular person)是否可以先天地知道(know a priori)或者在先天证据的基础上(on basis of a priori evidence)相信某事(something)?
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他就是先天地认识了这个真理8。这就是克里普克对“先天”的理解,跟①相比在语言形式上有两处明显的改变:“先天真理”(a priori truth)不见了,出现了“先天地知道”(know a priori)。
“必然性”在克里普克看来则是个本体论概念,是指在任何可能世界中都为真的事情:
③某事是真的,如果它不可能不是真的、在这一方面世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的,它就是一个必然真理;否则就是偶然真理。如此,它就与某一个人是否有任何事的任何知识脱离开关系了。9
不管这个说明是否足够清晰,对于克里普克来说,在这样的区分之后,“必然性”就成了一个本体论概念,因为它只关涉到世界是否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而无关乎某个真理是怎样被认识的。10克里普克认为,一个真理往往既可以先天地被认识,也可以后天地被认识,所以在原则上,“必然性”是一个既可以与“先天”、也可以与“后天”搭配的概念。换言之,“后天必然真理”与“先天偶然真理”都是可能的11,康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