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立场方法形成的世界观逃逸以及高强度的认识要求虽然从元哲学的角度相当必要和正确,但在常人世界观的实践中却可能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对这一点赵汀阳有着清晰的认识,就像其所说的那样,即使是哲学家有时也会有局限。不过,无立场方法毕竟暗含着某种元哲学反思方法论的负担,尤其是它需要被精确完好地应用于常人世界观之时。元哲学反思方法论的重负从表面上看难度不如世界观的具体内容,然而实际上这是比具体的世界观和立场观要艰巨得多的问题。当处理一些具体的世界观内容之时,人们并不需要对方法论本身的周全反思,但一种反思的方法论却要求我们在持有某种立场之前对该立场采取一种哲学上的反思要求。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在其立场观的经验性发展过程中,虽然确实发生着类似于“没有世界观的世界”这样的过程,这种过程表现着我们对周围世界越来越深刻的理解,但是,那些尚未直接达到这种立场观的人,例如那些处于初等与中等阶段的世界观就需要被超越,达到类似于赵汀阳所言“最后超越对任何观点的固执,直面问题本身”(赵汀阳,2004年,7页)的层次。在此过程中,是否有一些哲学反思之外的东西将被牺牲?
思考这样的简单例子,商人总是在发现商机,同一个世界给商人与消费者来的认识性印象完全不同。通常商人所看到的世界是闪现着商机与金钱的世界,而对同一条件下的消费者来说,既可能怀有单纯的消费心理,也更有可能是一种消费者的商品购买立场,而非商人的商品推销立场。把消费者置于此处考虑之外,就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无立场方法对商人来说难道仅意味着商机吗?或者说在商人的视角中难道它仅意味着看清商人模式与消费者模式差别并将自己定位于商人立场模式?一旦情况果真如此,则问题有可能会是,假如那个商人仍希望从更为朴素的商品买卖立场进行交易,而不希望从血淋淋的、此场合必要的利益立场来考虑交易,该商人应该如何依凭其立场。赵汀阳肯定会说,应该按照这个情境中真实的道理来决定立场,如果这个情境要求的是血淋淋的利益关系,那么就应该依凭于此,否则商人将会没有饭吃,而如果此处也出现了一些温情,那么商人当然也可以且应该从温情的角度来进行理解体验。
这个例子所展示的乃是常人世界观与无立场分析方法之间在互动时的一些摩擦,例如,文学性的情感理解方式就和哲学性的思想反思有着极大区别。它想要表明的是,人们在真实处境中对无立场方法的应用并不是单一指向的,我们需要同时在不同的层面,例如利益的层面与更接近生活目的论不同层面上使用这种哲学方法;不仅如此,常人世界观终究具有着多种多样的形态和所处阶段。当然,这些都不是可以在本文的篇幅内能够有机会讨论的问题。以上两者将在给无立场分析方法更多的检验的同时让我们更加清楚无立场方法所应该具有的元哲学方法论品性,那就是,尽管我们的世界观与一定的立场发生着不可分隔的联系。然而,最重要的毕竟是借用无立场分析来使我们摆脱那些错误的立场。虽然以上的论证中我指出了常人世界观与无立场方法不符的一些情况,但这样的论证事实上恰恰是为了表明,无立场方法必须被当成一种元哲学方法论来看待与利用。人们不一定在持有某种世界观的时候具有对其行为的充分意识,不过,无立场方法的元哲学性质使其可以适应并支持各种不同的理解方式。一个所有人都充分拥有无立场方法的世界是太过理想的,但从经验角度,无立场方法确实是哲学理论对真实世界的恰当映射,它符合这个坚硬世界的本来意味。况且,由于无立场方法从秉性上没有侵占实质内容的可能,它就在这样的周全映射之余也给出了合理的可能事态发展空间。
这一点相当重要,不对之加以承认而先顾及具体论证内容的理解是不恰当的,只有首先保证方法论才能在最关键的地方坚持思考的清晰性,按照赵汀阳的话说,也就是让哲学成为人类在这个混乱世界中最后的反思救济方式。此论证是对无立场方法在世界观部分的最后辩护,其过程正好就是本文之前曾经提及的实质内容与形式间的差别。事实上,由于无立场方法的定位最终是一种元哲学方法论,因此,从元哲学以及方法论的角度,它都在该层面避免了某种其它层次的哲学质疑。至于此处所涉及的案例与理论之间的摩擦,则应该以一种退回和还原到哲学方法论范畴内的方式处理。毕竟,如果不以这种角度看待这个问题的话,不必要的误解和争辩又将产生。
与常人世界观较为单纯的认识角度不同,真实世界中人们还需要在不断的行动中依凭着种种立场。前已指出,在认识性的世界观之中无立场分析方法确实是极为重要的方式,那么,人们是否也能够于行动性的活动中按照该方法去进行便成为需要论证的又一个问题。我们需要回顾无立场方法的世界观逃逸这一概念,在处理人们的日常行动问题时,也需要借助世界观逃逸来对无立场方法的发生机制加以理解。赵汀阳的此行动观接近于麦金太尔在其德性论中所称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已经被不同的学者表述成诸如伦理智慧、日常实践智慧等不同的术语:“在实践理性方面,拥有这种德性并不就意味着有如此多的可供我们实践推理的大前提的普遍规则或格言知识,倒不如说这种德性表现在一种判断力中,行为者具有这种能力,在于知道如何在相关的许多准则中选择准则与如何在特殊的环境中运用准则”(麦金太尔,1995年,282页)。
如果我们在行动的概念而非道德选择的概念上理解麦金太尔的此论述,那么无立场方法的行动性形式就变得清晰起来,对无立场方法的行动来说,至关重要的乃是建立于不断超越之世界观基础上的行动性本身。一旦行动性对无立场方法加以有意识考虑或仅仅是无意识的应用,行动性所依凭的就将更为自然地朝赵汀阳所称的诸如价值真理这样的正确立场靠近。然而,无立场方法在给出一些结论性和指针性原则之余并未对具体行动方式予以说明,该现象的原因在于它尚无法兼顾元方法论之余更为琐碎以及被认为是不言而喻的行动性细节,以及那些被认为同样不言而喻的基础知识性原则。这与那些更偏于特定立场的人文学科思考方式完全不同,其回报是这种思考方式正是人们真实的思考方式。由此一来,无立场方法伴随下的行动相比于该方法论伴随下的认识性观看也就显得更为直接和迅速,这是行动与观察的一个显著但并不那么重要的区别。
最后,无立场方法也面临着一个极限问题,那就是,无立场方法有可能被理解成元哲学思考的终点,在抵达这个终点之后,进入的是哲学方法论之余思考与行动的虚空,这不是危言耸听,而且,所有真正的哲学困难也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中。因此,在对无立场分析方法在行动问题上的肯定之余,也不得不指出,我们的真实世界观和行动已经如此多地成了一个创作及其效果的问题,这应该是在其元哲学方法论之余,另一个或许难度更大的命题:“如果我们不是在考虑文化局部的认识问题,而是在思考文化的创造性过程,就会进入一个‘创造者难题’:我们如何才能判断我们的创造是有道理的?既然外在的标准再也没有了,我们就不得不在创作方式本身中创作出标准。这确实是个非常困难的无立场问题。”(赵汀阳,1998年,104页)当然,这已经是超出本文范围的另外问题了。
当许多不同的人想要声称哲学应该是这样或者应该是那样之时,无立场分析方法与它们产生了区别,它提醒我们认真考虑无立场理论的这样一些核心界定:超越主观立场,以事观事,揭示各种立场的底牌,并创造性地改变我们的文化性实存。
参考书目:
赵汀阳,1998年,《一个或所有问题》,江西教育出版社
——,2003年,《没有世界观的世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4年,《论可能生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内格尔,2003年,《什么是客观性?》,姚大志译,世界哲学第5期
亚里士多德,2003年,《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商务印书馆
罗蒂,2003年,《哲学与自然之镜》,李幼蒸译,商务印书馆
麦金太尔,1995年,《德性之后》,龚群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王庆节,2004年,《解释学,海德格尔与儒道今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许茨,2001年,《社会实在问题》,霍桂恒等译,华夏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