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群雄逐鹿的战场或可视为“逻各斯学”的领域。同样是Logic,即关于logos的知识,(我们现在所称的)逻辑研究的是有效推理,是形式化的符号逻辑[12],而逻各斯学则是“关于真正实在(true reality)的科学知识”,必须具有质料和内容,而不能是纯粹形式的(这里的纯粹形式不是康德意义上的纯形式。)在近代科学的激励下,无论是经验论者,还是理性论者,无论是要取代空洞的三段论的经验归纳方法,还是演绎世界的基本构造的“几何学方式”,都是在探索一种崭新而有力的逻各斯学。康德的先验逻各斯学是对先天综合判断的真之可能性的探究,是对知识建构和认识能力的批判;黑格尔的辩证逻各斯学则展现为一次更为宏大的尝试,将存在论的、认识论的和逻各斯学的具体的真理统一在一起。我们现在有时费力不讨好的硬把“归纳”逻辑和“辩证”逻辑置于“逻辑”的名下,不是犯了“时代错误”(anachronism),就是犯了“范畴错误”(category mistake)。逻各斯学实质上总是展开为概念的等级体系。成熟的概念体系是自我完善的,这使得它们虽必定有部分的承续关系,但体系之间几乎是不可翻译的。因此形而上学的战场习惯于一个杀死另一个。更需注意的是,逻各斯不仅属于世界,它首先属于语言和理性。这暗示思想以语言的方式对世界的把握,要与世界本身同构,这种语言的logos对应于世界的logos。对黑格尔来说,本质、实体总是表现为概念,因此概念不仅仅表达为语词,更要作为判断才能展开自身,而黑格尔的判断总是主谓式的。与维特根斯坦一样,黑格尔的世界构造、概念系统、语言体系是同构的;但二者分属于不同的形而上学。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纯粹理性批判”之后对“物”的形而上学的有力批判,是“纯粹语言批判”[13]。而“绝对精神”之后的批判,就是试图否弃“逻各斯学”。因此,一方面,“全部哲学都是一种‘语言批判’”(《逻辑哲学论》4.0031),另一方面,语言批判的实质似乎是用逻辑取代或推翻逻各斯学。世界的逻各斯学被迫要彻底让位给语言的逻辑批判。而逻辑实证主义者的批判的武器正是现代符号逻辑,但批判的目的并不是单纯地宣布“研究形而上学问题徒劳的”,因为这种作法并不能澄清已遭形而上学浸染的各门科学的各种概念,相对于形而上学的伟大成就而言,仅仅抛弃形而上学是可笑的。真正可靠的工作是以同样巨大的努力“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对于“物”的形而上学而言,它的词没有意义,因为它们“甚至满足不了逻辑的第一要求,即规定它的句法,亦即规定它在基本句子里的出现形式”[14];它的句子没有意义,因为它们是假陈述,而这个“假”不是与经验冲突,而是与逻辑冲突;因此,全部形而上学都是无意义的,因为它要“发现和表述一类与经验科学不相干的知识”,而根据证实原则,即使存在着这类“知识”,既非逻辑命题(重言式或矛盾式),亦非经验陈述,因此没有逻辑的或认识的意义。于是哲学就成为一种活动,确定或发现命题意义的活动;一种方法,逻辑分析的方法;总之,哲学是一种语言批判,一种释义活动。而形而上学,至多不过是“用来表达一种人对人生的态度的”[15]。
例如,对逻辑经验主义有重大影响的罗素,通过对传统逻辑的批判,轻而易举地干掉了黑格尔:“黑格尔关于哲学命题必有‘绝对如何如何’这种形式的学说就依赖于认为主谓式具有普遍性的传统信念了”[16]。而这信念在现代逻辑看来是错误的。此外,“黑格尔在其‘逻辑学’的这一部分中的论证,完全是建立在混淆了作为谓词的‘是’(如在‘苏格拉底是终有一死的’的句子中)与作为等词的‘是’(如在‘苏格拉底是饮了毒药的那位哲学家’的句子中)基础之上的”[17]。在逻辑上错了!真可谓釜底抽薪。
在卡尔纳普那篇著名檄文中,把费希特、谢林、黑格尔、柏格森和海德格尔统归于他所批判的形而上学家,并不惜笔墨专门拿海德格尔开刀。[18]然而,我们却知道,海德格尔自始至终在与“物”的形而上学作斗争,在批评这种形而上学所造成的“在/是”的遗忘。而卡尔纳普对他的批判与其思想主旨几乎没有关系,是他的形而上学式的语言风格和“逻辑”让批评者深恶痛绝。实际上,海德格尔不但要批判“物”的形而上学,也坚决地与“事”的形而上学划清了界限;他也与黑格尔一样,在探索新的逻各斯学。因此,他指出了普通“逻辑”的局限;所以,他遭到实证主义的普通“逻辑”的嘲弄。真是“道”(logos)不同不相与谋。
可以说,新实证主义者的成就在于,他们一方面用逻辑分析来澄清句子或陈述,另一方面把经验主义的可证实性原则一以贯之。但二者又殊途同归:逻辑分析的终点必定是经验证实中的基本要素。问题是,这种要素是什么?它如何保证自身的基础性?无论它是感觉的要素还是逻辑的原子,它如何证明自身便是世界的终极构造?在它证明这一点时,它能否摆脱形而上学的气息?
二、 “事”的形而上学建构
以事实为知识的基本来源,这在经验论者休谟那里已经揭示出来。孔德不过是进一步强调了它的惟一性;只有事实才能成为严格的科学对象。观察以便预测,从事实或现象中发现那些不变的自然规律,发现事实之间的精确关系,这才是实证主义,因而也是科学的基本性质,而物的实体、本质或目的因、形式因之类的玄学戏法必须予以摒弃。然而事实是什么?现象又是什么?它们怎么会与知识或知识的陈述发生关系呢?这本身就需要作出超出感性经验或事实的哲学考察。
要想清除实体而保证关于事实的知识是对世界的正确而充分的写真,似乎必须确定三点:(1)世界是由(基本)事实、现象或经验构成的;(2)现象就是本质,或者说,现象本身是透明的,它背后并没有隐藏着什么,对现象及其关系的正确而充分的陈述就是“本质”;(3)可以对事实、现象或经验作出客观而中立的描述,而不致于陷入唯我论和唯心论的泥沼。这正是马赫的要素一元论的努力方向。“一切科学总是以事实在思想中的模写为其出发点”。[19]当要素处于联系或关系之中时便是感觉;以要素或感觉及其(函数)关系来搭建统一的一元论的宇宙结构,这一思想直接启发了卡尔纳普。卡尔纳普在“世界的逻辑构造”中所建立的系统是以自我心理对象为基础的,这一基础又分为两个部分:作为基本要素的原初经验和作为基本关系的原初经验间的相似性记忆。同时,还要建立起事实的语言或“实在论的语言”的可还原性标准——“个别事实须由命题表达,一般事实须由命题函项表达。”[20]
要素及其函数关系(原初经验及其关系)与命题及其函项之间的对应,揭示了逻辑实证主义或彻底经验论“事”的形而上学基础。在这里,不但“物”消失了,“自我”或主体也不复存在了,因而认识论,特别是康德意义上的先验逻各斯学——对认识主体的认识能力的批判——也被知识学甚至仅仅是方法论所取代了。取而代之的是统一的中立的要素一元论,是统一的物理语言的描述,所谓心理过程也好,物理过程也好,只不过是不同的描述方式而已,“在‘我’之内的东西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