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退出社会
2、走进北图
3、遍览社科
4、外语工具
5、笃志进学
6、现代西哲
7、饥饿年代
8、安危之间
9、北图关闭
10、重进北图
我与北图,实际上,当然并无任何关系。但从1959到1966期间,它曾成为我“反右”后逃离大学和逃离社会的“避风港”;成为我当时唯一的精神寄托之所;也成为我从封闭中国眺望世界的一扇窗口。
1、退出社会
1959年初,我终于成功地以“专业不合”名义办好了从天津大学土建系退学的手续,自行返回北京家中。父亲虽不满意,但并未说一句责备或抱怨的话,只是决定将我的月费从25元减为20元。这就是说父亲接受了我的生活选择。我自反右以来朝思暮想的避世自修计划可以实行了。对于二十出头的我来说,并没有想到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在当时社会氛围下父亲完全有理由拒绝接受我的自行其事。在当时“反右”、“大跃进”和随后到来的“三年自然灾害”的社会巨变过程中,不久前因香港报纸刊登其“右派言论”而颇感压力的父亲,完全有正当理由阻止我的“不识时务”和一意孤行。父亲是一个不好争辩、不喜解释、性情温和的人。在由津返京的火车上我准备好一整套理由来说服父亲同情和同意我的决定,不想如此重大的人生抉择问题,到头来就这样容易地解决了。于是,回京后的第二天我即去附近文津街北图办好了普通市民阅览证。对我来说,天下虽无边,人生虽久远,当下生存中却只有一事急办:进入北京图书馆。
其实,1958年春假返京时我已萌生退学之念,并试探了父亲的意见。父亲不表赞同,却邀我单独去颐和园一游,显有慰抚之意。因父子之间不便直言,我曾打算借此机会和曾获美国哥大教育学博士的父亲共同分析一下反右后的局势,以及虽极不合时宜却对我来说重要无比的个人哲学志向问题。那天父亲请我吃了饭,并主动约我在万寿山前留影纪念。而一天下来,却什么严肃话题也未谈及,似乎一切均宜在不言之中。父子之间存在着对时局的共识:我们已处于极度异常时期。但这并不等于一个人就有理由“脱离组织”。在当时,即使是“自动退学”,也意味着前途顿时一片灰暗。我本来正是要在此较轻松的气氛中向父亲“汇报”反右后我的观察和我的新人生哲理。社会压力剧增之际,我的向学意欲却空前高涨,不可遏止。结果,颐和园之游,导致我在其后半年中敢于积极安排退出大学和社会的行动计划。当父亲看见我拖着破旧的铁箱自行退学返家后,也就接受了既成事实。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料到随之而来的竟是长达十八、九年之久的家居生涯。尽管对我不无同情,我的处境和前途毕竟成为父亲长期以来的一块心病。然而直到他1975年去世止,十多来年他从未因此事对我有过任何疾言厉色。很久以后我才感悟到,在那特殊年代里,父亲对我的生存选择所给予的谅解、慷慨和护佑,含蕴着何等深情厚意,而那时的我仅只将此幸运结果视为自然而已。
2、走进北图
当时毫无社会经验的我,仅只设想了两个“逃离”步骤:从学校逃回家中,和从社会逃进图书馆。文津街北图曾是我中学时代流连忘返之地,19世纪俄罗斯小说和文学批评已是我当时下意识地躲避学校集体生活的一种方式:通过沉浸于内心世界来疏离于外在世界。反右开始不久,我的大学研读计划全面受阻,于是自然地想到如何从时已成为兵营的大学避入北图。返京次日我即开始了其后长达七八年之久的北图自修时代,直到1966年夏初文革前夕北图长期闭馆为止。无论从实际上,还是从心理上,60年代的北图为我提供了积极精神生存的条件:充实自身和观察世界。从此必须严格量入为出,每日三餐不能超过5角钱,中午必定是在府右街北口小店里吃两角钱一 盘的 素炒饼(此事须记,因4两一盘的白菜炒饼是多年来永远不会吃饱、也永远不会吃腻的美食)。每月仍然可有几元钱购书。其它一切开销均从“预算”中断然删除。靠此基本“经费”,我才得以“在社会之外”度过了十八,九个年头;才得以在北海旁边的古雅楼宇里为我自己的精神追求奠定了知识的和信仰的根基。初中时的罗曼-罗兰,高 中时的托尔斯泰,大学时的康德、黑格尔,于此生存危机时刻均涌集心头,启示我方向,坚固我抉择,最终成全了我长期避世读书之志。
3、 遍览社科
“脱离组织”之后,大跃进运动以来的革命气氛不再笼罩于我的生存,在一个压制知识的时代,追求知识遂成为我的唯一心念。北图为我提供了生存的精神食粮,外界的强大压力反过来坚定了我“面壁十年”的决心。那时张申府先生主持外文图书采购,西方和日本的文科新书得以源源不断收入书库。在北图读书这七八年里,阅读范围大致分三类:外语,哲学和社科。现代西方哲学是首要科目。为了深化哲学研究,必须掌握西方语言,因此学习外语和阅读相关中文着译是配合进行的。首先我系统地阅读了49年前出版的重要中文社科类书籍,以探求半个世纪来中国的政治、社会、历史和学术之真相。那时的我,还不能从历史和思想史的角度看待现代中国学术著作的意义,因此正象我从小学到中学极少看现代中国文学作品一样,在北图读书年代对《饮冰室文集》以来现代学人名著并不觉有任何理论吸引力,认为五四以来的学术作品明显属于过度时期,我自然须以研读西方理论原本为目标。在对49年前的社会和思想状况及其利弊得失有了较清楚地了解后,知其不仅不足以作为我的求知范围,也不足以作为我的治学典范。因此从一开始,我的精神世界就是“在理论上”与现实历史维持着相当距离的,就是朝向于世界和人类全体的。
4、 外语工具
为什么一开始就如此“好高务远”,非要制定五种外语学习目标?俄语是唯一在学校学过的外语,当代俄语固无书籍可读,俄国思想从赫尔岑到普列汉诺夫仍然是我当时的思想史兴趣所在。英语自不待言。德语是通向现代哲学源头的“要道”。至于法语,从孔德到 柏格森是另一重要精神资源。至于日语,纯粹由于相信了梁启超所说 “敏者一周可略读,不敏者半月亦可粗通”(大意),结果后来连为了记住字母就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的“器”首先就是外语。如今回顾起来,当初之选择,从技术上说颇有可议之处。首先,我非外语长才,记忆力很平常。几十年下来,应该承认没有一种外语是“过了关”的。但从一开始,我的外语学习计划就是高度“实用性的”,目的仅在于迅速阅读学术类书籍。此外,我的外语抱负的确产生过一种心理安定作用:外语是朝向精神世界的通道;学习外语向我自己证明我已在艰困中“上路了”。五种外语于是成了我正在通向五大主流思想世界的“能指”。外语学习实践可被自己视为已经在有效地踏上了朝向最高精神目标的征途。其意义不仅是实用的,而且有心理激励作用。为了自学外语,我想方设法买到英德法三套内 部销售的“灵格风教程”,而每天每种语言的听力练习只能花上半小时而已。因以阅读学术类书籍为目的,遂特别着重于词汇量的积累,为此我曾长期默记英法德俄小字典,外语单词卡片常不离身,强力增加词汇,以期能够尽早开始阅读原著。我还记得60年代最初勉强读下每种外语读物时的兴奋和幸福心情。第一本通阅过的明治时代日文书,是大部分实词均为汉字的《康熙大帝传》;第一本浏览过的德文书,是雅斯贝尔斯厚厚的《原子弹和人类未来》;罗素的《自由与组织》,是学了英语一年左右之后对照着中译本边看边学的;而首次比较顺利读毕的英文书,记得是《第三帝国兴衰史》。如此躐等突进的外语学习法缺点是明显的,而其对我的重要性在于:证明我自学外语是有意义的;证明我的自修生活是有成效的;因为当时几乎没有人会认为我的生活方式是正当的和可行的。我必须自我检验和自我评价个人行为选择的得与失,并在如此困窘条件下,设法通过不断取得明确知识成绩来实行“自我信心充电”。每逢周一,总要在目录室多花一些时间浏览每周入藏的新书目。不用说,英德法日哲学类新书的到来,对我有着最强烈的刺激和鞭策作用,等于是预告着北图“为我”储积的精神食粮正在增加之中。每逢周六闭馆时,我则照例去西单旧书店翻阅中外旧书,此时也是检验每周外语长进程度的机会。当我发觉识认的单字的确每周有所增加之时,自信心也就随之增强。
5、 笃志进学
作为调剂,我也常常借阅一些欧美画册、日本地理图刊和风俗大全之类的轻松读物。为此有时亦须对付馆员怀疑的目光和可能的盘问:为什么借阅这些西方资产阶级图片?当然我也有一套应付的说词。60年代初有一次一位刚从北大哲学系分配来的馆员,对我产生了好奇,询问我为什么经常借阅国外资产阶级书籍和图册。我答称为了了解社会实况“以便批判”,正如每日须看《参考消息》一样。这位十几年后与我在现代外国哲学会议上又曾相遇的哲学系毕业生,竟认真地向我论证此二者并非一事的理由何在。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文革前几年中我以无业人员身份在北图长期借阅中外社科类书籍时,从并未遭遇过正式盘问。馆方关注的似乎主要是图片类书籍,而令我终生难忘的是那时从画报中观赏到的冰雪覆盖中之扎幌和西柏林之夜景。(1988年在西柏林居留一年期间却再也“找不回”当年所有的如梦如幻感觉了)
每日自学进程大致划分为早,中,晚三段,各有不同的内容。晚间读者稀少,盏盏绿色台灯下气氛柔和,一天硬性课目学习之后,往往也看些文学或传记类读物。每日开馆时进入,至晚九点闭馆铃响起离去,然后沿着府右街漫步回家。一路上回味着一天之所读所思,并检讨方法之得失。15分钟到家后还有一门睡前的“夜课”待补:阅读托父亲代定购的内部社科书籍、《文史资料》或诗词、语录之类“励志”读物。在青年期必有的苦闷消沉来袭之际,使我必定能从心绪低谷复起的主要力源即为《论语》。我虽从小喜爱欧美文学,但真正打动我的诗歌是中国古典诗词;我虽全力攻读西方哲学,但最能抚慰和激励我心者乃语孟、传习录、近思录一类古籍。实际上,从退学走向隐居读书之路起,指引着我的方向和策略的智慧之源,主要就是《论语》这部中国之圣经。
6、 现代西哲
虽然欧美古典哲学和文学一直是我的主要精神食粮来源,当时使我感觉到值得为其冒险而毅然避身北图的直接原因,乃是以罗素、柏格森等为代表的现代西方哲学。列宁所严批的现代西方哲学,竟成为我觉得值得为其长期发奋和毕生探索的目标。当时我确信,无论是为了把握人生真理还是社会真理,现代西方哲学,而不是任何其它学术(如中西古典哲学),才是真理探索的真正起点。因此,我的亲友们并未洞悉,我当时脱离社会的直接动机其实是理智性的,而非情感性的。 固然我有强烈的追求自由冲动 ,极其不喜欢集体生活,但并非对其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我真正的动机是为了保卫个人生存的全部时间以便有条件读书求知。现实生活中的压力、艰困、孤独和威胁,均无关紧要,把有限生命充份用于追求有关人生和社会的真切知识,才是此生唯一要物。对我来说,求知既不是为了就业,也不是为了满足什么“悲情”需要,而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得真知。因此哲学研读当然是为己之学,这也就埋下了我二十年后也不会按照西方职业方向去安顿身心的生活态度。知识的肌理是理论和方法,其最前沿的发展正是现代西方哲学理论。
在社会压力空前高涨和善恶是非无比尖锐之际,我的心志反而全部朝向精神生存的最基本方面:诸多问题的真正理论根据问题。不仅中国古典哲理不能为我提供任何深入的解答,前科学时代的西方古典哲学也不能够。因此,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我并不是为了成为学有专精的学者而学习哲学的,而是为了在理论认知上能够“达其所安”。从一开始,励志教养和理论认知对我来说即为二事,二者各有其不同的逻辑,必须先分治,然后求贯通。为什么要首先强调现代西方哲学的重要性?因为西方人文学术的发展已使得西方文科知识系统的格局发生了巨变,诸如逻辑问题,价值问题,信仰问题,审美问题,在巨大的社会变革和学术变革时代,已呈现出非常不同于古典时代的设问方式和解决方式。信仰必须以最前沿、最深入的知识系统为根据,这是我在北图8年岁月中明确无比的认识。但是我从来没有过以某一流派或学说为基础来建立自己理论体系的冲动。至少在对逻辑实证主义的早期迷恋过去后,我就感觉到不同学科学派领域之间的理论关系是多元的,而非直线贯穿的。以一家一派理论为“基础”去“建构”体系,并非成熟心智表现。况且人类在各个领域中的知识积累都还刚刚开始。人类求知实践必须齐头并进;探索不应停顿,结论不可必期。此外,“成功不必在我”,更不能有争当道统传人的功利意识。因此,对我来说,现代西方哲学恰恰成为从古典哲学基础主义向现代跨学科理论方向过度的一个关键的中途性知识阶段。
** 题外申论
回顾当初选择现代西方哲学作为治学第一目标时的心理背景,此方向选择之本质在于探索更有效的认知理论基础。其后随着认知范围的扩大,认识到“理论基础”不再限于哲学。此外,逐渐辨析出对知识实践的不同“层次”有加以区分的必要。即使在研究结构主义之前我已能够对“知识实践”的层次性构成有直观的领悟和实行。正象科学技术实践一样,人文社会科学中也存在着三种不同的知识实践类型:1) 纯理论的 (纯理论),2) 应用性理论的(工程理论)和 3) 应用性的(社会、历史、政治之 变革)。 三 者密切相关,却各有不同的运作目标和方法程序,不可混为一谈(结构主义)。有关社会、 历史、 政治等对象的思考研究亦须按此原则区分层次来安排其学术实践方略,不可能再象前科学时代“文士”那样去笼统议论。然而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由当代新闻式思考(过于实际)或“准诗学式思考”(过于悬空) 所代表的笼统议论方式仍 然 占据人类社会舆论主流。其话语含混性和无效性首先即与其观察分析的“工具”之构成未朝向合理化改进有关。而且,由于多数人急功近利和感情用事,对于基本学术层次上理论革新必要性具有真知灼见者始终不多。世人不解,实际性的“工程技术”必须最终以恰当的抽象性“物理理论”为基础,否则无法进行正确“设计和施工”。另一方面,基础理论层次研究又并不能等同于在此层次上的任何一种个别的理论实践行为,如某派哲学成果等等。学术实践的层次区分必要性为一事,在每一层次上运作的合理性和有效性为另一事。在营运具体学术层次实践时,对于如何作到“点、线 、面 ”上课题综合运作合理性来说,起决定性作用的正是学人动机层上的特定素质(中西哲学在此结合)。新闻式思考,表面上最贴近“现实”,但因分析工具粗糙,结果反而达不到现实的深处。未来人文社会科学期待着纯理论层次上的全面革新,而其基础部分(认识论和方法论) 仍然主要相关于现代西方哲学。我本人早先偏重的西方哲学研 究实践(各流派知识)和后来偏重的符号学-解释学实践(学际关系问题),都是出于同一种动 机:对学术第一层次结构合理性进行探索的兴趣。现代西方哲学实践层次属于第一学术层次,但非此层次之全部;现代西方哲学肯定为第一学术层次上对象材料之主体,但非所达理论成果之中心。第一层次之理论内容是充分开放的,并尚在其起始阶段。现代西方哲学因此是我们进行理论思考时的最重要智慧来源和运作基地之一,但不必视其为未来理论大厦结构的现成组成部分。不仅对于中国古典思想存在着一个研究对象和思考方法之间的区别,对于新康德主义以来的现代西方哲学和其它人文社会科学理论系统来说,在较小的程度上(因为后科学时代的理论思维结构和前科学时代的理论思维结构之间在功能上存在着本质的区别), 情形也是一样。遗憾的是,二十世纪新儒家运动,对此思考甚少。他们没有认识到需要首先为处理中西思想关系问题准备好知识论条件,竟至于以为可以直接袭用“内圣外王”、“天人合一”之类的东方古典含混话语来处理现代社会政治问题。在学术方式上,我们不妨说,他们首先正是轻忽了应对现代西方哲学理论多下功夫的认知,还不用说他们更是普遍忽略了学习现代人文社会科学各门类知识的必要性。
7、 饥饿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