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之外,佛家亦涉及佛性与名言的关系。较之印度佛教之注重名相的辩析,中国的佛教更多地倾向于对名言的消解。僧肇以他的“不真”故“空”的本体论为基础,从各个角度论述了语言的界限。他认为,“至虚无生”的世界本身就是不可言说的。“无相之体,同真际、等法性,言所不能及,意所不能思。”佛教的真理“真谛”和作为佛的到达涅架之彼岸的最高智慧“般若”,也是常人不能用名言、概念来理解和把握的。禅宗讲“本来无一物”,主张“无念”、“无相”、“无住”,认为真如本性非概念所能把握,也是非语言文字所能表达。所以,禅宗主张“不立文字,直指本心”。
作为儒释道的融合,宋明理学承袭了老子“道生万物”、“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思维结构形式,运用佛学的思辩结构和佛性学说,对天道与名言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尤其以陆王心学为深刻。王阳明认为,“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道不可言也,强为之言而益晦;道无可见也,妄为之见而益远。”因而,对天道的明觉并非仅仅依赖于名言的辩析,它更多地与体认和心悟相联系。王阳明常常以哑子吃苦瓜为喻,来说明这种非名言所限的体悟:“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白吃。”
总之,在中国传统哲学看来,天道作为宇宙本体首先不是言说的对象,如果勉强地以有限的名言去说无限的天道,则反而会使天道远离人。当然,无可说的天道也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天道无可说即是说也。那么,无可说的天道又如何说呢?这就涉及到中国传统思维对天道的把握方式。
二
道作为宇宙的本原,虽然无名、无形,但是它的存在,它使万物动态平衡统一,却是实实在在的。那么,如何能把握这个作为宇宙本体的“道”?这就必须对于“道”的本原性与整体性作进一步深入的理解。既然“道隐无名”,且“道可道,非常道”,就表明用概念思维是无法把握天道的。因为运用概念思维,就会把“太极”或“道”变成概念,从“道隐无名”变成“有名”。因此,如果想真正把握天道,必须运用直觉思维,通过静心、诚意来体悟天道,通过个人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修养方式来体悟天道。
在如何把握道的问题上,孟子提出自得之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此所谓深造,并不是名言文义上的辩析,而是个体的体悟,其具体形式表现为尽心:“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作为尽心与自得的统一,深造以道所追求的是道与个体存在的融合。
道家把“道”作为直觉思维的对象,体道的过程也就是直觉思维的过程,就是采取冥思默想的内省方式直趋天地万物的恒常本质的过程。老子认为对于绝对的道的认识,不是通常的知见方法所能获得的,愈是试图用认识相对事物的办法去认识绝对的道,则愈是远离真正的道。要想体道,必须“致虚极,守静笃”,“涤除玄览”,也就是说,必须使主体内心清静、虚寂达于极点,不受一点外来干扰。只有保持内心的安宁,不受任何情感欲望的影响,才能在静观中认识事物的真相,见道,得道,体道。庄子认为,道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因而要从“言外”、“意外”去体会“道”。只有当人进入“无言无意”,不思不想的境地之时,才能真正得到了“道”。为此,庄子提出“心斋”、“坐忘”的方法与道合一。所谓心斋,就是保持心的虚静。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才能产生直觉,直接与道契合。所谓“坐忘”,就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即要人们摒去心官知觉,排除理智推理,物我两忘,与道同体。庄子开辟了一条超越语言把握道的途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得意忘言”说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古代哲学的自然观、人生观、认识论、审美观以及后世的言意之辨。
王弼提出用“得意忘言”来把握天道。他首先承认言、意、象的依存关系,承认言、象有尽意的作用,“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但他又进而认为,认识的目的是明象得意,言和象只不过是得意的工具,只要得象,就可以忘言,只要得意,就可以忘象。如果不忘言、忘象,仅仅停留在“存言”“存象”的表层,那么这种言、象就成为一种外壳,就丧失了明象出意的功能。因而,“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作为最高本体的道即“无”,是不能用语言、概念表达的,而只能通过“得象忘言、得意忘象”的方法来体悟。
禅宗吸收了庄子和玄学的方法,并与佛性本体论相结合,提出“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修行法,把直觉思维发展到了极限。照禅宗所说,第一义的知识(宇宙本体、人生意义之类)是不知之知。为了成佛,最好的修行方法是不作任何修行,就是不修之修。禅的职责是导悟,通过机锋、棒喝、缄默等方式来帮助、启发个人的佛性。自慧能以后,禅宗往往以顿悟为成佛的主要途径,其机锋、棒喝、缄默都表现了一种非名言的悟道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