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收集的民歌中,也表现出这离经叛道的意识,在他的《明清民歌时调集》中,有一首名为《多》的情歌说:“ 天上星多月弗明,池里鱼多文弗清,朝里官多乱子法,阿姐郎多乱子心。”把官府作为嘲弄的对象。一首《黄山谜》说:“ 三皇是我兄,五帝是我弟。欲罢而不能,因非而得罪。”谜底是一个“四”字。三皇五帝是历代王朝崇奉的先祖,神圣不可侵犯,可在民谣中,平民百姓不仅与他称兄道弟,这被奉为至尊的先祖若有过失,一样被问罪,这样赤裸裸,大胆地藐视圣祖权威,要求平等的意识,真是亘古未有之高论。
可这高论不是出现在庙堂,也不是出现在书斋,而是活跃在民众的口头,在市井谣谚中广为流传,这不得不使统治者震惊。万历王朝的首捕沈一贯在《请修明政事收拾人心的揭帖》中陈述1598年的社会情景说:“ 往时私议朝政者不过街头巷尾,口喃耳语而已。今则通衢闹市唱词说书之辈,公然编成套数,抵掌剧谈,略无顾忌。所言皆朝廷种种失败,人无不乐听者,启奸雄之心,开叛逆之路。此非一人口舌便能耸动,盖缘众怀怨愤喜于听耳。”(10)户部尚书赵世卿发出警告说:“ 窃见海内人心思乱下家而九,河南福建仅其萌兆,凡有心识无不拊膺嗟悼,皇上何苦不知? ”(11)刑部侍郎吕坤上疏陈述天下之安危说:“今禁城之内,不乐有君。 天下之民,不乐有生。怨 (言+卖+言) 愁叹,难堪入听。”(12) 像这样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员纷纷出动,非议朝政,抨击君主,在社会上更是家传户诵,直闹到满街说书卖唱的都肆无忌惮地讥讽朝廷,自上而下形成社会风潮,这在整个封建王朝历史上也是空前未有的景象。
在民间对封建伦理的冲击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人们都熟知《西游记》孙行者大闹天宫的故事,殊不知,在明代还有一个比孙大圣更有造反精神的土地神,明清刊本《土地宝卷》说的是土地公公逛南天门,受到天兵天将的阻挡,“土地曰: ‘乞众公方便,将门开放,我今随喜。’众神闻言,(言+虎)一大惊,众神大咤一声:‘你这老头,斯不知贵贱,不晓高低! 你在这里还敢撒野。’土地曰“: ‘我从无到此,随喜何碍! ’青龙神将走将过来,( 舀)着土地,连推待搡。众骂老不省事,一齐拥推。土地怒恼,使动龙拐,望众打去。众将一躲,打在南天门上,将天门打开。天门开放,毫光普遍,六方振动。....”
土地一出手,天兵大败,玉帝又下令:“‘ 差众神兵,左右天逄,率领天兵天将,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同去围住,拿将他来。’众神排阵,一拥齐来,围住土地,各使兵刃,踊跃前来,土地观见,不慌不忙,一柄拐去,指东打西,遮前打后。天兵虽多,不能前进,难得取胜,土地这拐使开,无有遮挡,万将难敌,只打的个个着伤,头破血流,天兵后退。”土地爷再次还击又大获全胜,不免得意洋洋,乐呵呵地唱道:“ 土地呵呵笑,我把天宫闹,神兵不能敌, 听唱雁儿落。 ”“土地拐一根,摇动晃乾坤,神仙敌不住,听谓《柳摇金》”待到天兵再次围攻的时候,土地又往地下抓了一把土满天一洒,害得这些天兵连眼都睁不开,弄得玉帝无奈,向佛求救,佛遣派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助阵,岂知土地立即倒在地上,化作树木森林,烧起漫地大火,只烧的天兵袍破甲烂,奔走无门。天帝眼看招架不住,又调动大闹天宫的孙行者来对阵,谁知这齐天大圣又败在土地手下。这故事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土地爷使天兵天将一败再败的花招,文中还夹有大段奚落天将天兵唱词说:
“土地神通不可量,大闹天宫逞高强。一切神仙都散了,行者回来战一场。
各显手段能变化,土地傍里细端详。行者变了千千个,土地一身总包藏。
撑天柱地是土地,行者见了也着忙,玉帝灵山把佛问,佛说混沌劫数长。
无极分化天和地,土生土长养贤良。诸佛菩萨地上住,从地修道转天堂。
尊敬土地休冒犯,恼了土地实难当,玉帝闻言心自悔,谢佛指教拜佛王。
这真正是“土地拐一根,摇动晃乾坤,神仙敌不住。”最后连如来佛也感叹 :“土地之神,只可尊敬,不可冒犯,冒犯土地,我也难敌。”(13)这则故事说明地位卑微的土地神,冒犯贵贱之别的天条,把天宫得落花流水,此为不忠的范例。
20世纪60年代出土的明代《花关索出身传》则是又一件背叛伦理的故事,它说的是,刘关张三结义时,关羽、张飞表示为了跟随刘备成其大事,决心互相杀掉对方的老小,以消除后顾之虑。于是关羽杀了张飞的全家,张飞杀了关羽一家十八口后,顿生不忍之心,放了关羽怀孕的妻子胡金定。这样一个极其残忍的杀掉自家人起事的本身,完全违反中国自古以来重视家室伦理的传统,更有悖于封建道德的是,关羽的次子花关索出生以后,练就一身好武艺,长大成人到荆州认父归宗,岂知关羽不认,花关索一怒破口大骂:
“看你今朝哪里去,如何不认自家人。
好生今日认儿子,做个遮枪付剑人。
若是言声言不认,横山落草做强人。
投了六国曹丞相,领其干戈动战争。
来打兴刘铁脚寨,拿捉官员五虎人。
在这段唱词中,儿子竟然威胁他的老子说,如果不依他,就要投奔曹操,挑起战争,捉拿关羽等五虎上将。儿子做到这份上,当是不孝之至。这样一个离奇古怪,有悖纲常伦理的故事,竟然编成剧本,有说有唱,在民间流传,还成为墓穴中的殉葬品,可见这已得到民间的认同和赏识。这个唱本出现在一贯以礼义之邦自诩的中国,尤其是以纲常名教立国的明代,不能不使人耳目一新,所以有识者认为这一唱本的发现“实在并不亚于长沙马王堆的帛书”(14),因为这是极为罕见的,不同于正史、实录,文化精英们记述的另一种社会现象和伦理观念。
这样忤逆的作品并不多见,但却生动地表现了另一种社会层面的价值观,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指出,即使有“有三五篇作品,往往是比之千百部的诗集、文集更足以看出时代的精神和社会生活来的。他们是比之无量数的诗集、文集,更有生命的。”这是非常中肯的评价。
不要小视民间的异端言行,这是对既存的封建秩序和传统文化格局的抵制和消解,启蒙思潮正是从这解构的裂隙中获得蓬勃滋长。只要看一看流行在坊间里巷的吴歌、戏文、小说、民谣、笑话、谜语,莫不为这一时期“大逆不道”的言行和非君思潮而震撼。
毫无疑问,在这股思潮中,官员士大夫们直言不讳,激昂慷慨地抨击君主,起了带头的作用。关于这点连清代学者也为之震惊,主编《明史》的张廷玉评论说 :“神宗中年,德荒政圮。怀忠发愤之士,宜其激昂抗词以匡君失。然纳谏有方,务将以诚意。绞讦摩上,君子弗为。谓其忠厚之意薄,而(玄+行)沽之情胜也。”(15)这是把抨击君主的思潮归罪于进谏官员的有失忠厚,这是一种偏见;同是清代人的观奕道人在《槐西杂记》中却认为这是积百年怨气的暴发,他说:“ 是以下伏怨毒,上干神怒,积百年冤愤之气,而发之一朝。”(16)清末郭嵩焘对此却赞誉说: “明人则一人言之,咻咻然群起而和之,学士大夫采其一疏,互相标榜曰,是真敢言者也。”(17)
二、从非君到抑尊,中国政治思想的飞跃
中国自古以来并不乏有限制君权的言论,在儒家思想中有关这个问题的论述相当丰富,民贵君轻的民本说,以天道限制君主的天人感应论,以道德规范君主的礼义观,以谏言、实录,节制君主行为的谏议、史官制,对君主滥用权力都有一定的节制作用。孟子一句:“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冠仇。”(18) 为匡正君主过失提供了伦理依据;主张“穷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