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传统医学的一个传统观念棗医者意也(5)
作者:佚名; 更新时间:2014-12-05
已刊行的医案等”,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可想而知。由此可见政策因素的巨大作用。除人民卫生出版社这样的专业出版社外,一些综合性出版社亦对编辑本地区名医的医案,怀有兴趣。例如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的《临证偶拾》,“收载张羹梅医生有效医案八十余例”;云南人民出版社的《吴佩衡医案》,“是从他生前写下的临证验案及会诊记录中,选择了有代表性的一部分验案编辑而成”。另外,尽管当代中医亦是以院校教育为主,但仍保持有各种形式的师徒关系。或由弟子尊师、爱师之心愿;或因藉虎皮以出书、扬名之需要,为老师整理、出版医案之事自然也就越来越多。然而除去这些“政策性”、“社会性”因素,决定医案类著作大有市场的根本原因,归根结底还是中国传统医学的固有特点。即由“体”与“用”(理论与临床)间存在着的矛盾、差距所决定。近代医家何廉臣所编《全国名医验案类编》的“夏应堂序”中对此有所说明:

“盖以医虽小道,辄寄死生,不读书不足以明理,徒读书不足以成用;不读书不知规模,不临证不知变化。良以体质各异,病变不常,呆守成方,必多贻误。虽饱若孝先之腹笥,亦徒成赵括之兵书耳。案者治病之实录,临证之南针也。”

 

概言之,医案所以受到青睐,是由于从中可以找到一些解决实际问题的办法。那么,这些具体办法又是从何而来呢?明代医家聂尚恒在“奇效医述小引”中的说明可为代表:

“余究心于斯术,数十年来博取而精研之,深思而透悟之,自觉有如于神妙者。因病制方,不胶于古方;得心应手,不拘于成说。”

 

用现代之语说,这就叫“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而分析的能力、分析的过程,也就是古人所说的“意”。一般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具有重综合、轻分析的特征;在医学中则表现为重整体状况,轻具体病症。其实这是一种片面的看法。片面的成因,在于一般史学家、哲学家所能了解的大多是诸如汉代的阴阳五行、宋明的理气等一些类似“终极真理”的学说,极少能够深入我们今日所谓科学技术的领域,去观古人如何处理具体问题的过程。例如明末清初的医家吴有性在研究瘟疫病的过程中,“静心穷理,格其所感之气、所入之门、所受之处,及其传变之体”,不仅“格”出了:瘟疫与伤寒不同,乃天地间别有一种“戾气”自口鼻而入以致病的“基本原理”;而且从“牛病而羊不病,鸡病而鸭不病,人病而禽兽不病”等现象,分析出:“其所伤不同,因其气各异也”;并推论:如果能知道何物能制其气,则“一病只有一药之到,病已,不烦君臣佐使品味加减之劳矣”



较之于“医者意也”,当代医家更喜欢用“辨证施治”一词来表达中医的神韵,或者称其为中医“活的灵魂”。其要不外首先是对一位患者的具体病情加以详尽透彻、触及本质的分析,然后灵活地选择最佳治疗方案,而不是按图索骥地绳于经典、墨守成规地套用成方。的确,古今医家都极少妄发否定“古训经典、验方成法”之言,但他们的创新意识与创造结果,却在医案中得到了某种体现。他们引用经典之说来证明自创之法的合理性,用经学家的话说,这叫“六经注我”;与古训相悖时,则缄口不言,用史学家的话说,这叫“皮里春秋”。只有看清这一点,才能了解中医学内部“旧瓶新酒”的变化、发展过程;了解医案中蕴涵的医家之“意”为何;了解医案的价值何在。

谈到医案与辨证施治,则还有一事不妨顺带说明。即当近代西方医学传入之后,自然引出国人对于两种医学体系之异同、短长的思考与比较。就异同而言,通常认为“西医辨病,中医辨证”是其重要区别之一(这或许可说是“辨证施治”一词赖以成立的根本原因)。虽然中医界力陈“辨证”之科学与重要,但却缺乏足够的说服力,或者说“很难说清”。而医案的“档案”性质似乎在此又得到了某种发挥棗让事实作为中医的科学性、辨证的必要性的证明!高辉远等整理的《蒲辅周医案》似乎就隐含着如此苦心。其“整理的几点说明”中谈到:

“整理形式仍以中医为主,多采用中医病名,……如中医一个病,可能包括西医的几个病,同是中医的眩晕,而西医则有美尼尔氏综合征或高血压之分。西医一个病,也可能包括中医几个病,同是西医的乙型脑炎,而中医则有暑温或湿温之分……”:“蒲老治病的特点,特别强调辨证论治这个原则……”云云。

 

医案对于中医来说,无疑是一种教材。无论是自我研读,还是课堂授业,都不仅起到传播技艺的作用,而且还兼有通过“有验之事、可验之法”向后学与社会证明这个医学体系之可信性、增强信任的潜在功能。

六、反对者的意见

并非所有医家都支持“医者意也”的说法,然反对者的出发点却并不相同。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况。

首先,唐代医家孙思邈虽在其著作中多次提到“医者意也”(见本文第三节的引用),但书中又有“医自以意加减,不依方分,使诸草石强弱相欺……”的说法。无独有偶,《是斋百一选方》章楫序(1196)亦称:

“古人方书,一药对一病,非苟云尔也。后世医家者流,不深明夫百药和剂之所宜,猥曰医特意尔,往往出己见,尝试为之,以故用辄不效。甚者适以益其病,而杀其躯者有之。”

 

这显示出古今医家对于“医方”的基本看法有所不同:古人称方书中所载医方为“经方”,即行之有效的经验之方,故只能照本宣科地加以利用,不得随意加减;今日固然仍有此类人物存在,但为数极少,而大多数的医家只不过是将方书作为临证处方的参考。换句话说,中医师展现在众人面前的“随意遣药、灵活组方”之画面,并非古代文物,而是后世医家的新作(当然,这个“新”只是相对于汉唐而言)。对此有所了解之后,反观六朝隋唐时期大量方书涌现这一医学发展的时代特征,自然会有更加深刻的认识。

 

其二,则是对许胤宗“书不可著”观点的批评。如《幼幼新书》李庚序(1150)云:“或者乃谓,医特意耳,不庸著书,……或是一偏之论也。”又如《圣济总录纂要》吴山滔序(1681)亦云:“虽然医者意也,书不可尽废。”此乃显而易见之道理,不必多述。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对于源于感应论之“药物理论”的批判。在前引《东坡志林》有关“以意用药”的事例(参见注33),以及欧阳修“医以意用药,多此比。初似儿戏,然或有验,殆未易致诘也。”的感想之后,还有一段苏轼的反驳之词:“予因谓公:以笔墨烧灰饮学者,当治昏惰耶?推此而广之,则饮伯夷之盥水,可以疗贫;食比干之馂余,可以已佞……公遂大笑。”



苏轼的话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他表露出一种与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相悖的“科学倾向”。但遗憾的是,这种“科学”的倾向比较少见;且当出现时,受诘者亦不过是一笑了之。同样,定式化的医方固然具有刻板保守的一面,但在某些场合也有追求规范的性质。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科学倾向”。例如被“医者意也”的支持者朱震亨斥为“何异刺舟求剑、按图索骥”(参见注18)的《和剂局方》,实为宋代官药局生产成药的规范。试想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规范,成药又当如何生产?因而有人认为:《和剂局方》具有典型的药典的基本特征和功能,堪称我国药学史上第一部划时代的药典学著作。

今天,即便是对“医者意也”充分理解、满怀眷恋者,亦难免有下述感慨与批评:

坦率地说,“医者意也”是缺乏现代科学性的,它很容易暴露出种种破绽,甚至流于荒诞不经,然而回到中医的源流上来理解,又会感到它不仅仅是文人用来说故事的题目,而且代表了古典中医的一种思想方法。……时至今日,随着中医现代化进程的加剧,在越来越精细严密的医学科学分析和技术要求面前,中医的思想传统已经失去了存身的基础,经典表述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如果有谁还对你说“医者意也”,那么他一定就是最后的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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