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的小说《长恨歌》中描写的一个人称“老克腊”的青年就是这样一种形象:“人们都在忙着置办音响的时候,那个在听老唱片的;人们时兴‘尼康’‘美能达’电脑调焦照相机的时候,那个在摆弄‘罗莱克斯’一二零的;手上戴机械表,喝小壶煮咖啡,用剃须膏刮脸,玩老式幻灯机,穿船形牛皮鞋的”……简单地说,“老克腊”最主要的特点就是与时下一般市民的时尚疏离——如果不是冲突的话。从小说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老克腊”不是某个个人与众不同的特殊性格,更不是个人对时尚的叛逆和反抗;恰恰相反,这同样是一种为时尚所认可的趣味符号:把旧上海的白领阶级文化——如今人们所说的“小资”的文化原型——作为“品位”标准这样一种趣味态度。“老克腊”们的怀旧与时尚青年们的趋新看起来背道而驰,实际上具有一种殊途同归的趋势:都是试图在社会行为中实现自我形象的提升。不同的是,时尚青年们所关注的是表现自己的社会交往能力和消费能力,而“老克腊”们表现的是对上海人心目中的高尚文化意象的依附。正因为如此,《长恨歌》中的那个“老克腊”并不与周围的时尚隔绝,只是让其他人觉得有点与众不同的有趣色彩。因此对于这个社会文化圈整体来说,后者是自我形象的更高一个层次。小说的叙述者说:“将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去看自下的时尚,不由看出这时尚的粗陋鄙俗”。这是叙述者、也是作者乃至大多数上海“小资”们关于“品位”的理解。从《长恨歌》的写作出版到今天,“老克腊”形象在上海文化中的地位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们已不再是与众不同的个别人,而已经成为今天这个城市市民所崇尚的主流文化态度。
“老克腊”们的品位和《帕格尼尼》中的皮货商人对古典音乐的爱好类似,都是借助于一定社会文化环境中关于高雅审美趣味的意象,把自己的自我意象从所归属的现实社会文化圈形象中提升出来。从这种追求“品位”的趣味中很容易嗅出一种夸张了的都市小市民附庸风雅的虚荣心和鄙俗气。当经典艺术的审美理想转化为“品位”时,也就意味着转化成了形象化、标记化的人格面具并作为商品向需要这种自我提升幻觉的消费者出售。经典艺术审美的超越性精神境界当然也就物化了。
但应当注意的一点是,市民社会这种附庸风雅的趣味趋向可能导致商品经济繁荣的市民社会中文化消费的分层趋势。如果相信马斯洛的人格发展理论,当然就得承认这种自我提升需要的人本根据。换句话说,当发达的商品经济为市民社会提供了满足物质欲望的消费条件时,同时也就提供了向更高的生存状态提升的需要。马斯洛的人格发展层级理论之所以是一种积极的人本主义心理学理论,就在于这个理论的出发点是对个人心理需要的乐观主义理解,即相信个人的心理发展需要从根本上是社会化、理性化的;人的所有各种需要都可以从发展的过程意义上得到合理化的解释。物质欲望的满足过程同时也是人的心理需要中丰富性动机的生成过程。
当然应当承认,“附庸风雅”是一个贬义的概念,它可能意味着对高尚艺术精神的歪曲和浅薄化。但从相反的角度讲,它又是对平民文化的一种提升过程。在商品经济繁荣的社会环境中,人的需要也随之而展开发展,因此形成了多层次的文化消费需要。从客观的社会影响来看,这种趣味和文化需要,在客观上造成了逐渐分层发展的审美文化消费市场,从而使不同层次的审美活动在商业社会中都具有了存在和繁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