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意义与审美体验
人与世界的关系和世界的意义到底怎样?对象何以成为审美对象?同其他一切大哲学家一样,这些也是王阳明哲学或美学所要追问的主要问题。良知和致良知的结构体系主要就是试图对此作出解答。王阳明的“良知”具有道德和超道德性质,是道德范畴、生命本体、圣人境界的统一体。无论是作为生命本体还是作为圣人境界,良知都具有体验性质,都表现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统一或融合。按王阳明的理解,人所面对的世界与人自身的存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以为天地矣。”(16)天地草木瓦石本是自在的,作为自在之物,它们本然地处于原始的混沌之中,无所谓天地之分,草木之别。只有人才把天地称为“天地”,将草木称为“草木”。没有人的良知,便无“天地”、“草木”、“瓦石”等。这样,依王阳明看,人便不能在自身的存在之外去追问超验的对象,而只能强调以人为尺度,联系人的存在来澄明世界的意义;换言之,人应当在自身存在与世界的关系中,而不是在这种关系之外来考察世界。因为真正属于哲学(包括美学)研究的对象是意义世界,而不是物理世界或本然世界。
在化本然世界为意义世界的过程中,良知体验使人与万物融合为一,表现为一种“无对”状态。王阳明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17)此处所谓生天生地,并非一种宇宙论上的生成关系,而是主体的认识功能与客体之间相互作用构成的一种对象性的意义关系。正是这种良知体验的生命活动,世界的意义才向人敞开。因此,就有了王阳明所一以贯之的表述:“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18)“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19)这里的自然是人化的自然,人与世界不是表现为敌视,而是表现为一种相互依存的审美关系。这样,自在之客观事物变成为人们的审美对象,成了“人的精神的无机界”(马克思语),世界鲜活了,大地有了生机,有了人一般的情感。王阳明与友人观花的例子更能说明这一点。
先生(指王阳明)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20)
这就是著名的“与花同寂”的难题。这里至少涉及如下几个问题。
第一,花的存在与花存在的意义不可相混。“花的存在”是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的客观的自在存在物。它不会因人的意识活动而生灭,也就是在山中自开自落,与人毫无关系物”)。而“花存在的意义”则不同,为什么会有“感时花溅泪”,“花自漂零水自流,两种相思一处闲愁”等情感呢?难道真的是“花”在流泪、忧愁吗?非也。这实际是作为审美主体的诗人将人的情感注入到了无意识无感情的活动的“花”的身上,这时的“花”就成了“有意味”的审美形式,具有人了的情感活动,与人相依相伴,成了“人的精神的无机界”。“花的存在”也就有了意义和价值。由此可知,“花的存在”是物质与意识的关系问题,“花存在的意义”是人与世界意义的问题。这两个极不相同的问题长期被人搞混。
第二,“与花同寂”和反映论的区别。这个问题关系到审美活动的特性。就本段文字及逻辑关系和王阳明的整个思想体系来看,王阳明从不否认客观事物的独立存在,因为在他看来(包括中国很多哲学家)这是不证自明的事。他说:“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21)这里肯定了事物的先在性,但王阳明的兴趣和追求并不在论证事物的先在性而在于客观事物怎样才能与人发生关系、对人有意义。亦即自生自灭的客观事物如何向人生成的问题。“与花同寂”正是这样一个问题。他认为在人与花未发生关系时,这花对人未形成一种“同构”,不能表现花对人的意义,也就是说“花”还不“是我的一种本质力量的确证。”(马克思语)。因此,人与花各自独立,也就是“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这里的“寂”是指“寂静”之意,即人与花各自独立,没有沟通,并不是指佛教中的“寂灭”的“无”。但是,如果人与花有了沟通(“看”),有了生命情感联系,产生了花我无间的境界,那么,花就有了存在的意义,也就有了喜怒哀乐等本属于人的情感。这些情感的构成,当然离不开“花”所具有的审美性质如色彩、形态等客观因素。这只是处于可能性阶段的客观条件,而这些情感的“发现”(使之“明白”)必须由审美主体来承担。从这个意义上说,主体的情感生命决定了“花”(客体对象)的情感生命。这种决定意义在反映论中是不存在的。这种情感生命是在主体的审美体验中完成的。
第三,意向性与审美体验的联系。世界意义是主体通过审美体验以意向性结构状态呈现出来的。审美体验是体验的一种高级形态,是指以生命为前提,通过强烈的情感活动、想象活动、直觉活动等,使主体进入心醉神迷、物我消融的“至乐”境界。在审美体验过程中,人与对象形成了一种双向互动的意向性结构,使自在之物成为了审美对象,世界向我敞开,意义向人生成,我的存在也才能被确证。这也就是王阳明说的“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之外”的真义。尤其值得玩味的“明白”二字,很具现代气息,更是审美体验的结晶。显然,这里揭示了一个真理性的认识,即美是一个价值范畴,不是一个实体范畴,美不是预成的,而是生成的,没有人也就无所谓美的存在。
有关王阳明对审美体验的解释,《传习录》作了精彩的描述。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先生(指王阳明)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请问。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什么教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具无了?”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22)
这里,比较全面地把握了审美体验的基本特征。第一,审美体验得以实现的基本前提是要有主体的情感活动等的“感”和客体与主体能发生联系的构成因素的“应”。第二,天地万物,千古见在;天的崇高感,地的深厚感,鬼神的吉凶灾祥感等都是我的“灵明”(良知)赋予,正是有了“我的灵明”,也才有了“与物同体”,“一气流通”。没有“灵明”的人(死人)就不会有上述情感和意义的存在。第三,“我的灵明”也离不开天地万物,否则“我的灵明”就没有了“精神食粮”(马克思语),失去了确证我的本质力量的对象,“亦没有我的灵明”。
综上所述,王阳明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