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汉书》本传则作: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值得引起注意的是,“致无为而习俗大化”这一句,在本传中被摈弃掉了。其原因很可能是董仲舒所处的时代接近汉初,当时黄老之学在社会上还拥有一定的势力,像着名的黄老之术信奉者汲黯,就与董仲舒是同时代之人。故其在着书的过程中有时不免偶尔透露出受新道家思想影响的痕迹,留下了“致无为”这样一类文字。而到了东汉班固撰着《汉书》时,儒学早已受到“独尊”,新道家的影响已近乎销声匿迹,为了突出董仲舒一代“醇儒”的形象,故有意将“致无为”这一类的文字删去。这恰好反映了《春秋繁露》的确代表董仲舒的思想,班固《汉书》本传所载来源于董仲舒自己的着述。
又,在《汉书》本传中,“修其理不急其功”一句,被改动为“明其道不计其功”。“急”与“计”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语意上却起了很大的变化。所谓不“急”者,仅仅表明董仲舒主张在对“功利”的追求上,不要太操之过急,不要见利忘义,而并非从根本上拒言“功利”、否定“功利”。而所谓不“计”者,则是意味着将“功利”彻底置之度外,绝口不言。这实在太绝对化了,极端偏颇无以复之。从当时的政治形势来看,董仲舒对汉武帝所推行的那一套做法基本是持肯定和赞成态度的。汉武帝过分热衷于“功利”,董仲舒只会奉劝其不要太急于求成,而要有所节制,让“利”服从于“义”而已;不可能从根本上反对汉武帝积极有为、追求功利。否则董仲舒的儒学思想就显得太古板、太迂腐,也不会被武帝所接受、所尊崇了。
再参照《春秋繁露》中其他谈到“义利”问题的文字,也可知董仲舒的本意应该是不“急”,而不是什么不“计”。如《身之养重于义》篇云:“天之生人也,使之生义与利。利以养其体,义以养其心。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义者,心之养也;利者,体之养也。体莫贵于心,故养莫重于义,义之养生人大于利矣。”由此可见,董仲舒本人也认为“利”可以“养体”,“体不得利不能安”,并没有完全排斥“利”。而只是主张不要颠倒了“义”与“利”的主次从属关系,让“利”服从于“义”而已。基于这一认识,董仲舒提倡不要过分热衷于对“利”的追求。这正是董仲舒“义利”观的全面体现。班固对董氏原意虽然稍有歪曲,但无论在句式方面还是用意上,都显然是对董仲舒原作的沿袭,这恰好从一个侧面证实了《春秋繁露》一书的真实性,也透露出其书在本质上是董仲舒思想的真实反映,是汉代儒学的最重要文献之一,对它的怀疑是不能成立的。
当然,《春秋繁露》与《汉书》本传所反映的董仲舒思想、言论的一致或基本相似处,还远远不止于楼钥和笔者以上所列举的那一些。《春秋繁露》中所论及的诸如“制乐”“王者配天”“爱有等差”“举贤”“君权神授”“事物循环”等一类内容,无一不能在《汉书》本传中寻找到相互对应的文字。而《五行相生》篇中以“五行”配“仁、义、礼、智、信”,与“对策一”所云“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的对应,亦复如斯。凡此等等,不一而足,限于篇幅与体例,兹不一一罗列分析。但是,就凭以上征引的楼钥所言与笔者所分析的情况而言,已足以证明《春秋繁露》一书绝非后人所依托,而当为董仲舒本人之着述,是董仲舒儒学思想的集中体现者。它应该被视作为和《汉书》本传一样,是我们在今天了解和研究董仲舒儒学思想的最基本材料之一。
对它的种种怀疑和否定,乃是缺乏依据的。
二、《春秋繁露》的体例和内容分类
以上笔者论证了《春秋繁露》一书作为史料的可靠性,肯定它是董仲舒儒学思想的主要载体和集粹。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对该书的零乱、冗烦、混杂、自相矛盾等问题和缺陷的视而不见。笔者认为《春秋繁露》就全书的体例与内容来说,是很不纯醇的,在它身上的确有经过后人整理、补充的一些痕迹。
产生这种现象的重要原因,主要是“公羊学”在汉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的郁郁不得志,几成绝学。《隋书·经籍志》云:晋时……谷梁范宁注,公羊何休注,左氏服虔、杜预注,俱立国学。然公羊、谷梁,但试读文,而不能通其义,后学三传通讲,而左氏唯传服义。至隋,杜氏盛行,服义及公羊、谷梁浸微,今殆无师说。
梁启超也指出:今文学之中心在《公羊学》,而《公羊》家之言,真所谓“其中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自魏晋以还,莫敢道焉”,魏晋之后,已经成为绝学,“《公羊》之成为绝学,垂二千年矣”(《清代学术概论》二十二节)。董仲舒是以传《公羊》而着名的,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的着作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也便十分自然了。《四库全书》的编纂者曾对《春秋繁露》作过一番认真的整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作者对此有以下扼要的记载:是书宋代已有四本,多寡不同。至楼钥所校,乃为定本。钥本原阙三篇,明人重刻,又阙第五十五篇及第五十六篇首三百九十六字,第七十五篇中一百七十九字,第四十八篇颠倒一页,遂不可读。其余讹脱不可胜举。盖海内藏书之家,不见完本三四百年于兹矣。今以《永乐大典》所存楼钥本详为勘订。凡补一千一百二十一字,删一百二十一字,改定一千八百二十九字。神明焕然,顿还旧籍,虽曰习见之书,实则绝无仅有之本也。
介绍得头绪清晰,甚为细详,然而也自负得可以。不过人们在肯定其成绩的同时,还是认为该书问题颇多,阅读困难。清代公羊学家凌曙《春秋繁露注·自序》云:“今其书流传既久,鱼鲁杂糅,篇第剥落,致卒读。”为此他也用力做了一番整理订正工作:遂乃购求善本,重加厘正,又复采列代之旧闻,集先儒之成说,为之注释。及隋、唐以后诸书之引《繁露》者,莫不考其异同,校其详略。
凌曙的本子,算是比较好的,面世后颇为流传,但是问题仍然很多,其中颠倒、讹脱、衍夺,以及释义不当之处时可发现。清代其他着名学者,如惠栋、纪昀、卢文弨等人对《春秋繁露》也作过校注。晚清之时,苏舆撰有《春秋繁露义证》,其书广征博引,考证详审,阐发义理,实为《春秋繁露》最有价值的本子。今有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本。此外尚有谭献的《董子定本》(浙江图书馆藏手抄本),张宗祥的《董子改编》(杭州图书馆藏手抄本),也具有一定的文献与学术价值。
后人整理、排比的结果之一,便是使得《春秋繁露》不复再为一部专门阐发《春秋》公羊学的典籍,而是成为了一部既传《春秋》,又是董仲舒他本人自由阐述与发挥自己学说的重要着作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其书之体例殊为不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作者在这方面倒是颇具有真知灼见的,他将《春秋繁露》从历来的经解类中剔除出来,而置于《春秋》类附录之中。他这样做的主要理由是:“案《春秋繁露》,虽颇本《春秋》以立论,而无关经义者多,实《尚书大传》《诗外传》之类。向来列之经解中,非其实也,今亦置之于附录。”
今详考《春秋繁露》一书,可知其在体例结构上至少由三大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董仲舒据“公羊学”义理对《春秋》所作的解释与阐发,这就是那些“本《春秋》立论”者。这在全书中,基本上集中于前半部分。其中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对《春秋》所载之史实的具体解释、阐发,这方面主要的篇目有《楚庄王》《玉杯》《竹林》《玉英》《精华》《王道》《灭国》《随本消息》《会盟要》《奉本》《观德》《郊义》《郊祭》《顺命》等。另一类是对《春秋》主旨的抉微与总结,扼要论述《春秋》之微言大义对现实社会政治生活的指导意义。如果说,前一类篇章近似于对《春秋》一书的微观研究,那么这一类内容则可以视作为对《春秋》一书的宏观把握。这类篇章主要有《正贯》《十指》《重政》《俞序》《二端》《符瑞》《仁义法》等。
第二部分,记载了董仲舒的一些言行,通过这些言行,董仲舒的基本思想同样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反映。同时,这些言行大多能在《史记·儒林列传》和《汉书》本传中得以证实。笔者认为,这部分内容可能是其门生或后人所为,透露出其书经由后人编辑整理的曲折消息。其主要篇目有:《郊事对》《对胶西王(按,应为江都易王)越大夫不得为仁》、《五行对》(对河西献王)、《止雨》(告内史中尉)、《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此篇似是其在讲学时回答弟子的质疑之辞)等。
第三部分,是董仲舒在坚持儒家基本原则的前提下,以“公羊学”义理为取舍标准,汲取阴阳家、墨家、道家(包括秦汉之际的黄老新道家)、法家、名家等学派中某些因素,结合当时社会政治生活的需要而创立的新说。这部分在《春秋繁露》中所占的比重最大,为全书的主体构成部分。其主要的篇目有:《循天之道》《实性》《深察名号》《五行相生》《五行相胜》《天辨在人》《祭义》《阴阳终始》《阴阳义》《王道通三》《阳尊阴卑》《为人者天》《天容》《五行五事》《五行变救》《基义》《威德所生》等,此处不再全部列举。在这些篇章中,董仲舒暂时摆脱了由于局囿于解释《春秋》而造成的掣肘,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思想,构造自己庞大复杂的理论体系。
由此可见,《春秋繁露》一书在体例与结构上是相当杂糅的,三大部分互不统属,没有严谨的内在逻辑联系。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情况呢?笔者认为这或许是《春秋繁露》的编纂整理者,将《汉书》本传所提到的董仲舒那两大类着述中的各一部分合并在一起了。一类着述是“皆明经术之意,及上疏条教,凡百二十三篇”,这大概是今本《春秋繁露》中我们所说的第二、第三部分。另一类便是本传所称说的“说《春秋》事得失,《闻举》《玉杯》《蕃(繁)露》《清明》《竹林》之属,复数十篇,十余万言”。这大概是今本《春秋繁露》中的第一部分,即专论《春秋》的那一部分。从而我们也可以断言,前人那些解释《春秋繁露》书名的说法,纯属臆说,不可信从。例如《周礼》贾公彦云:“前汉董仲舒作《春秋繁露》。繁,多。露,润。为《春秋》作义,润益处多。”又《中兴馆阁书目》曰:“谓繁露,冕之所垂,有连贯之象。《春秋》比事属辞,仲舒立名,或取诸此。”等。很显然,当属于是郢书燕说,向隅虚构。因为《春秋繁露》一书,并非纯粹本宗《春秋》以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