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无意识的方法有多种,如催眠、自由联想、积极想象等。这三种技术具有相同点,容易混淆,从相似之处来看,三种技术的实施途径都是降低或弱化意识的心理活动(如分析、推理、判断等)以达到无意识内容的显现、活动,进而探索无意识状态以达到心理治疗的效果。但究其本质却差异显著。
催眠开启了现代意义上的心理治疗,临床运用始于麦斯麦(申荷永,2004)。后继学者丰富了对催眠的理解与运用,依照催眠大师艾瑞克森的理论,催眠被定义为一系列体验式专注的交互序列,该序列将产生一种改变的意识状态,在其中自我表达开始自发发生(即没有意识的干预);催眠治疗师运用一定的方法引导病人逐渐进入催眠状态,其过程强调治疗师的引导和病人自身的催眠感受性以及治疗师与病人之间构建的治疗关系;催眠的操作分为四阶段:(1)创建背景:催眠的准备阶段;(2)形成过渡:催眠的诱导阶段;(3)建立所需变化:催眠的利用阶段;(4)巩固催眠知识:结束和扩展催眠(结束催眠与概括催眠知识)(Cilligan,1987/2007)。可见,该技术强调治疗师的引导,而病人则信任并接受治疗师的引导,弱化意识功能,允许无意识呈现,然后经由治疗师的理解和经验,判断或选择对催眠状态中的病人如何施加干预,以达到对病人体验的创建与重构,并将病人从催眠中唤醒,再与之讨论催眠体验以巩固工作效果,从而起到心理治疗作用。因此,催眠状态的发生往往是通过他人的诱导和指引,病人的意识自我功能则是被动的,在催眠状态下意识状态微弱,甚至完全休眠,任凭无意识内容自行呈现,自我的任何反应只能被他人观察而没有自我觉知。因此,病人的意识处于被动状态,不能与无意识进行交流与沟通。
自由联想是弗洛伊德用来取代催眠技术,改进布洛伊尔谈话治疗的重要方法(申荷永,2004)。自由联想“是治疗师了解来访者无意识层面的愿望、幻想、冲突以及动机的基本工具……治疗师鼓励来访者讲述任何浮现在大脑中的内容,往往会引发来访者的回忆,并时常释放一些被来访者闭锁的强烈情绪(宣泄)……治疗师的任务在于识别那些被来访者深藏在无意识中的内容……并向来访者解释,指引他们提高对这种潜在动力的认识(Corey,2005/2010)。”而这里的“解释”指的是“治疗师指出、说明,甚至教导来访者的梦境、自由联想、阻抗以及治疗关系背后的行为含义。解释的机能在于帮助个体的自我消化和吸收这些素材,并促进无意识深层内容的凸现(Corey,2005/2010)。”因此,自由联想和催眠技术一样,治疗师的作用和角色也是占主导的,治疗师凭借其技术和经验,运用分析、判断的方法理解无意识内容,并以认知解释为途径令病人接受其意义。在这个过程中,无意识只是被看作被认知的对象、一个固化的客体,而任何意义和解释都有赖于治疗师的理解、看法、态度和病人的认知感受力。弗洛伊德描述说:“这个程序(自由联想)是在清除一层又一层的病态心理素材,我们愿把这程序比作挖掘废墟的技术(申荷永,2004)。”可见,弗洛伊德把无意识视为一个仓库,可仓库是没有自主性、没有生命的,只能被挖掘,而治疗师通过自由联想所获得的解释和意义还要接着施加给病人,这就表明,在自由联想中,意识对无意识的干预作用太大了。
这种认识和态度就与荣格的观点完全不同。从本文前述已知,荣格非常强调无意识自身的自主性、自发性,他将无意识视为一个自身具有生命力的活体,于是,当意识想探知无意识的时候,意识的干预、引导和施加工作必然要以无意识为主导,以接收无意识信息为途径,意识的干预必须降到最低限以免因打扰和干涉了无意识的自然运作而使意识与无意识的沟通失之交臂。于是,在积极想象技术中,意识要做的是停止疯狂的思考,放下主导的功能,允许无意识依照其自身的状态自行呈现,于是,在意识与无意识对立而交互的作用中意象大量涌现,意识以直接的体验和领悟为途径理解无意识意象,心灵因而获得整合,而这才是荣格所理解的心灵治愈和心理健康。
弗洛伊德还认为,病人的心理疾病主要是由早年的创伤经验所致,并与性本能欲望(力比多)有关,自由联想可以揭示病因所在,当病人明白了被遗忘和被压抑的问题,心理疾病就被治愈了(申荷永,2004)。所以,对于弗洛伊德及其自由联想法,任何联想内容最终都将归结为与性有关的早年经历或焦虑,自由联想的过程只是解除对本我的压抑而呈现其欲望的过程。又因为个人早年的创伤经验及痛苦感受和情感冲击过于强烈,意识难以容纳,所以会被压抑到个人无意识之中而形成情结(Jung,1969)。所以荣格认为,病人自由联想所联想到的内容往往脱离了初始的意象,经历了一连串联想之后,最终只是回到了情结(荣格,汉德森,弗朗兹,嘉菲,雅柯比,1988)。因此,自由联想的效果只是解除对本我的压抑,发现个人无意识情结,却无助于揭示和领悟无意识意象本身的意义。而积极想象则能够激活深层集体无意识活动,使无意识自由、直接地呈现其自身,充分实现其自主性,因而促进了意识与无意识的整合与心灵的治愈。本文对三种技术的异同进行概括,见表1。
3 讨论与展望
尽管有很多对积极想象的拓展性理解和运用获得了有益效果,但也存在质疑的声音。Schaverien(2005)指出,“积极想象”经常被不加批判地描述各种发生在深度心理分析领域的创造性心理活动,可它们并不是积极想象,比如舞蹈治疗、沙盘游戏、音乐疗法,这些可能是积极想象的产物,反映着积极想象,但其本身并非积极想象,真正的积极想象是体验,而不是媒介,况且媒介可能会限制积极想象,然而积极想象的过程才是最有意义的,因为它与移情、反移情相互作用,而积极想象的产物则不然。
Fordham(1977)则把成人的积极想象与儿童自发的想象活动和游戏相区分,认为游戏可能具有深刻意义,但只处于心理水平的表层,与积极想象不能相提并论。他(Fordham,1967)还发现,积极想象发生在移情和反移情中,它们相互影响,但并非同一回事。他对8个能顺利完成积极想象的个案进行研究,发现,在他们的积极想象背后隐藏着对治疗师强大的、自我消融的移情。因此他认为,表面上的积极想象是假的,其背后只不过是移情的作用。这些观点又提示,移情与积极想象之间的关系有待探索。
这些质疑主要是针对积极想象与其它基于意象的、创造性心理活动之间的区别,强调积极想象是深度无意识的活动,其自发性和独立性不能与其它心理活动相混淆。当然,对于积极想象的理解和运用难免会存在困难。但积极想象的发生可以是有层次的,其层次性决定于无意识与意识相互作用的程度,亦即,无意识越是处于自发性、主导性、自主性的活动,而意识的理性、逻辑越是降低指导或干扰并积极主动地感受和体验无意识内容,那么,积极想象便越是进入深度层次;反之,则是初步层次的。
积极想象逐步展开其过程,初步层次时,个体意识的理性、逻辑、态度倾向、惯性思维等的参与度可能较高,意识对整个心理、身体活动可能有清醒的注意、命名、设计等过程,例如在沙盘游戏治疗中,虽然在自由和受保护的空间中病人的无意识自由、自发地表达自身,但病人做沙盘的过程是清醒的,对沙具选择、沙画构图可能是清楚知晓的,因而沙盘游戏过程可视为初步层次的积极想象。但是,当沙画制作结束,沙画作者的意识开始关注沙画中某意象及相应感受的时候,那么,无意识便充分表现其自主性、主导性,意识自我则处于“旁观”状态,并主动感受和体验无意识意象的意义,此时,积极想象便处于深度展开的层次。例如,病人做完沙画,接着就沙画中一棵枯树意象展开积极想象,在意识未做引导但却清晰旁观的情况下,病人的想象中,枯树开始抽枝发芽、开花结果,历经春夏秋冬进入生命的发展与轮回,并且病人体验到自己内心消极的情绪情感也随之释然,心灵也如这枯树逢春一般有了生机与活力,意识自我感受到了这些意象变化所带来的意义,那么,这便是深度层次的积极想象,这便是无意识自主性对心灵的一种积极的整合作用正在发生。但如果病人从枯树这一意象开始,接着却散漫地联想到枯井、干涸、疲倦、孤独、死亡等,那么,这就变成了自由联想过程,最终揭示的可能是病人的死亡情结,亦即恐惧死亡,而这恐惧可能来自于病人早年时期亲人死亡等具体的个人经验及心理创伤,因而,这种一连串的联想活动仅能为该病人提供一个“出口”去宣泄其恐惧、苦闷的消极情感,但未能提供一个“机会”使其对该消极情感有一种深度觉知与交流,更没有对生命深度的理解与感受,因而不会发生超越消极情感之上的某种整合式的体验。由这一简单例子可知,积极想象活动的本身是有层次变化的,但若未能把握好,就变成了自由联想等其它心理活动了。
积极想象理论为临床心理治疗提供了基本的工作思路和态度,在其指导下进行类似积极想象的工作,并有利于治疗,便值得尝试。正如冯建国、申荷永和刘晓明(2010)对积极想象做了广义和狭义之分,“经典的积极想象,是指荣格提出和理解的积极想象,是在意识自我与清醒意识awareness的觉察中,以无意识为主体的精神活动。广义的积极想象是以意识思维及感受、体验为主体,以无意识内容为对象的精神活动。”如果动态地、有层次地理解积极想象,那么绘画、音乐、移情与反移情、沙盘游戏等基于意象心理的活动之中自然会包含着积极想象的过程。
综合看来,讨论中包含几个焦点,比如什么是积极想象的本质特征?积极想象会以什么方式出现?什么不是积极想象?对此应采取现象学的和实用主义的态度看待积极想象。
第一,应该明确积极想象的本质。
可以把积极想象的本质特征归纳为4点:(1)认识并尊重无意识的自发性、自主性、主导性的活动,视无意识为有生命的活体。(2)意识不加干涉,但清醒地、积极主动地体验和沟通无意识内容。(3)在意识与无意识的对立而互动作用中形成一个张力空间。(4)在此空间中,深层无意识涌现出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新的创造性产物诞生,然后可以将其赋予一定的客观外化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