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浪漫派普遍推崇宗教,这种自我分裂更确切地可表述为俗性欲望与神性超然的分裂。蒂克《金发的埃克伯特》中的贝尔塔、霍夫曼《金罐》中的安泽尔穆斯、阿尔尼姆《拉托诺要塞发疯的残疾人》中的弗朗科等等都是这种生活在两重世界中的人。有着自我分裂症状的人物经常在两极之间徘徊,经过内心痛苦的挣扎,他们之中有的人堕入世俗世界,如贝尔塔;有的人则选择克服有限自我,朝向神性迈进,如安泽尔穆斯和弗朗科。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对立两极之间拉锯战的最后结果是这样一个反讽:一切曾全心全意投入的实存世界都只是假象。《金发的埃克伯特》中埃克伯特看重婚姻,最后却得知妻子是自己的妹妹;他信赖朋友,可两个朋友都是神秘老妇的化身。贝尔塔在放弃了宁静孤独却充满诗意的森林生活后,才发现她所选择的所谓丰富多彩的世界原来是这么乏善可陈。
现实中的一切最终被证明是稍纵即逝不值一提的,那么什么才是永恒而有价值的呢?当然是无限的理想中的真与美。浪漫派作品力求表现的就是这种对永恒的真与美的无限渴求,反讽是通往无限的道路上的心灵感悟,它是个人心灵对有限自我一次又一次的否定和超越,是有限向无限的不断接近,只有经历了这种反讽式的感悟之后,人性才会获得提高,才会越来越接近真与美的境界。里卡达胡赫把浪漫派的历史哲学归结为三段论的发展观,最初是世界的太一,一切浑然一体,而后是由巨大的分裂所形成的不和谐阶段,最后世界大同,回复到高层次上的同一。其中第二个阶段的“分裂不是目的,其使命只是一个过渡,所以在这个阶段里虽然充满了分裂的痛苦,但却是达到和谐的必然阶段”。浪漫派艺术描写的就是这一阶段,反讽作为否定性的创造力正好适合这一阶段的使命,也只有可能出现在这一阶段中。浪漫派的作品对现实世界着墨很少,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对立与超越主题主要体现在人物内心的冲突、挣扎与超脱过程中,这一过程充斥着大量痛苦与欢乐夹杂的心理描写,这正是浪漫派最被人诟病的地方,他们关注内在心灵的探索,却逃避现实世界,其创作模式完全违背了现实主义的“模仿说”。
(三)就创作方式而言,反讽以残缺代替完整
施莱格尔对绝对真理的思考使他体会到了语言的局限性。语言作为有限的物质材料无力表达具有无限精神的绝对。索尔格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完美的本质,即“美”如何在时间性的不完美现象中表现出来?他的答案是:“通过完美的行为,以一种特定的方式,这个行为叫做艺术。这种行为只出现在理念或者本质替代现实、同时现实本身即纯粹的现象由此被毁灭的这一刻。这就是反讽的观点。”
也就是说,理念隐含于现象之中,但却无法直接得到,需要在艺术中由反讽来毁灭现象从而影射出理念。然而,绝对理念作为一个整体,如果只能间接被暗示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人们似乎永远无法实现对它的完整表达。这种对完整性的追求和不可能性还是要靠反讽来处理,即以残缺的艺术品代替完整的艺术品,让读者在残缺的意象中去体验完整。在浪漫派的作品中,很多的情节缺失使作品显得不完整,如《金发的埃克伯特》中没有关于那个神秘老妇的任何身份说明,也没提过埃克伯特与贝尔塔是怎样相识的。布伦塔诺的《忠实的卡斯帕尔和美丽的安耐尔》中为什么“我”和公爵都把路上捡到的一条白色面纱看做赦免安耐尔的兆头?故事的结局也往往交代不明,如埃克伯特被老妇人告知一切真相后会怎么样,是疯了还是死了等等。这让人忍不住拿浪漫派的作品与哥特小说对比,哥特小说也处处弥漫神秘气氛,但在小说结尾,作者会让一切真相大白,文本中曾经的神秘身份与怪异事件最终都会被解释清楚。浪漫派的作品中如此多的不解之谜,似乎在暗示真理无处不在却又难以定论。
当然,更能体现浪漫主义残缺风格的是他们的断片,断片是思维过程中闪现的暂时性的思想,它捉摸不定甚至自相矛盾,每条断片都是残缺的,但它们共同构成一个体系,从无数不同的方向指向无限的绝对。浪漫派这种残缺的作品风格实际上使作品具有了一种开放性,施莱格尔说:“浪漫诗风则正处于生成之中;的确,永远只在变化生成,永远不会完结,这正是浪漫诗的真正本质。浪漫诗不会为任何一种理论所穷尽。”浪漫派们以永远的生成来对抗机械的理性,生成意味着不完整,但他们相信:“只有不完整的才能被理解,才能让我们前进。完整的只能被欣赏。”对于他们来说,重要的是对真理的追求而不是对真理的占有,所以,面对真理,每一件作品必然是不完整的。浪漫派在文学创作上对残缺的青睐,对真理表现出来的不可把握的态度,显然都是对理性主义的反叛。
三、浪漫主义反讽的影响
浪漫派在以反讽表现精神的无限性时,浪漫主义反讽却成了浪漫派之外学者们的一个充满争议的话题。黑格尔第一个对浪漫主义反讽提出批评,他认为浪漫主义反讽夸大主体精神的无限性,把一切客观的自在自为的东西看做是虚幻的,但同时这种主体在自我欣赏中又得不到满足,因而渴望找到坚实的、有实体性的旨趣,结果是“这种心情产生了病态的心灵美和精神上的饥渴病”。克尔凯郭尔也不认同浪漫主义反讽,指责浪漫主义反讽“把尘世的自我与永恒的自我混淆了起来,可永恒的自我没有过去,因此尘世的自我也没有过去”,结果是反讽者完全生活在虚拟之中,把具体的历史现实都变成了神话、诗歌、虚构的故事。勃兰兑斯更是说施莱格尔所发明的“讽嘲”“确乎可以理解为主观性具有一切对外界行之有效的权柄,并且永远以奇谈怪论的形式表现出来,使世人为之愤懑而惊愕。讽嘲就是‘神圣的厚颜无耻’”。
这些批评都在于指责浪漫主义反讽的极端主观性,可以说正中浪漫主义反讽的要害。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完全抹杀它的存在价值。浪漫派所处的时代正是自然科学蓬勃发展,资本主义机器文明新兴的时代,工业化导致了人的异化,并使人性在物质中迷失,这时,以施莱格尔为首的浪漫派们是要借反讽倡导对人类主体精神的重视,渴求人性的复归和机器世界中的诗意生存,它虽具有强烈的主观唯心论色彩,但在一个诗意丧失的时代,它的存在正表明了人类精神家园对人们来说显得多么重要。其次,主观性并不是浪漫主义反讽的唯一特性,浪漫派对反讽的逻辑思考中充满了辩证和批判精神。众所周知,青年时代的马克思受到浪漫主义的浸染,曾经写过许多富有浪漫色彩的诗歌。他的诗歌强调主体的能动性,想要调和现有之物与应有之物之间的矛盾,具有反抗和毁灭的革命激情。维塞尔指出,马克思诗歌中的革命激情属于浪漫主义反讽的范畴:马克思看出浪漫主义反讽是基于人的内在无限性和外在有限性之间的矛盾,而产生的消除固有之物再超越固有之物的迫切要求,它的目的是把已存秩序还原为混沌,而混沌正是再创造的前提。虽然成熟起来的马克思逐渐意识到浪漫主义反讽的毁灭性只停留在观念里,“在理论思考方面,马克思最终把反讽和诗歌分开,从而把反讽与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革命结合在一起”,但浪漫主义反讽对他最初批判精神的启发作用是不可否认的。
保罗德曼从语言的角度发现了施莱格尔的反讽。他推崇施莱格尔的《论不可理解》中对人类理解力与语言关系过于乐观的质疑。施莱格尔认为语言具有不可穷尽的理解的可能性,“德曼则通过将施莱格尔的反讽视作语言的‘不可决定性’,并进一步凸显目的(动机)、语言形式、内容之间的隔阂,借此图谋消解传统的认识论”。另外,浪漫主义反讽对于全面的、真的追求成为后现代多视角思维的先驱,它的自我毁灭与自我创造的无限生成过程启发了后现代学者对普遍真理的拒绝。浪漫主义反讽的美学贡献更是不可抹杀,它对古典主义、现实主义、理性主义的抵制引发了艺术上创作理论和表现形式的一次革命,成为其后西方现代文艺思潮的开拓者。注重内心体验的表现主义、记录思维的超现实主义、作者随意介入的后现代元小说等等都可以说是浪漫反讽创作手法的延续和发展,浪漫反讽倡导的藐视常规、探索新表现形式的精神成为20世纪西方文学艺术创作的指导精神。
浪漫主义哲学的精神气质拯救了处于单一呆板、无个体性时代中的人们的心灵,浪漫主义反讽更是唤起了对个性解放与自我完善的要求。正基于此,浪漫主义的精神气质一直不曾消失,它不断地推进、繁衍,至今已经成为人类文明史上重要的思想传统,并一直影响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