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新派”、“革命派”、“新儒家”和各种文化民族主义者以“中学”释“西学”的行为意在减轻中国现代化变革的阻力,试图把中国传统文化变成中国现代化的助力,这的的确确是有积极意义的。但同样存在负面因素,对中国大力引进西方的民主和科学资源起了一定的遮蔽作用。当然,批评他们牵强傅会的人很多,但这种批评其实是不到位的,他们真正的目的并不在进行中西文化的历史比较,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西学的中国化。从现代化所需要的“民族凝聚”、“文化认同”和 “社会整合”的角度来看,其积极意义远大于消极影响。
四、“中西会通”
“中西会通论”的形成与“西学中源论”同时,都在明清之际中西文化交流期间。不过,从逻辑上来看是先有“西学中源论”,后有“中西会通论”。“西学中源论”应对的是“夷夏之辨论”,解决的是中国要不要向西方学习的问题;“中西会通论”解决的是如何向西方学习的问题。
但是,仔细分析,情况又没有这样简单,“西学中源论”其实既解决了中国要不要向西方学习的问题,也同时解决了如何向西方学习的问题,否则它就谈不上是儒家重建的一种方式。“西学中源论”既然认为“西学”只是“中学”西传后的“回归”(所谓“礼失寻诸野”之意)而已,那么,只要像学习“中学”一样学习“西学”就够了,不存在特殊的重建方式和学习方式。而“中西会通论”却存在着“西学”和“中学”有别的“中西之见”这个前提预设,在近代中国,这个前提预设还非常坚固。
近代以前,学者梅文鼎对“中西会通论”有系统的阐述,他说:“法有可采,何论东西;理所当明,何分新旧,在善学者知其所以异,又知其所以同。去中西之见,以平心观理。……务集众长以观其会通,毋拘名相而取其精粹。”[v]不过,近代以前的“中西会通论”针对的是“西学”中的历法和自然科学技术。近代以来儒家学者的“中西会通论”则把会通的范围逐步扩大到整个“西学”与“中学”。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刘师培、梁漱溟、熊十力、冯友兰、张东荪、杜维明等人都在大力推动“中西会通”和“文明对话”[vi]。其中康有为为儒学与“西学”的“会通”确定了基本原则:“泯中西之界限,化新旧之门户。”[vii]张东荪主张“中国道统中融入西方的道统精神”(张东荪认为在世界上有两个基本的道统,一个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道统,一个是以欧美为代表的西方道统。中国的道统主要是儒学与理学(儒学的发展形态),西方的道统是耶学(基督教)与民主。在他看来,假如中国的道统中融入西方的道统精神,中国文化将会绝处逢生)[viii];杜维明提出“深度反思”[ix]和“继承启蒙精神,超越启蒙心态”[x];盛邦和主张“融构”[xi];张立文提出“和合学”[xii],也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中西会通的思路。
五、“接续主义”
提倡“接续主义”的是杜亚泉。他以“文化保守”者与文化调和者的角色登上中国的文化舞台,与反传统“主帅”陈独秀有一场著名的文化论战。而究其本质,视其为文化接续主义的主唱,似乎更为恰当。
何谓接续主义?杜亚泉是通过国民与国家的关系来加以说明的。他认为:国家如同大厦,国民于此大厦内生活,赖此大厦而生活,无一日可舍此大厦。国家对于国民来说,不是“一时之业”,而是“亿万年长久之业”。国家如同大家产,祖宗传之于我,我当经营之,增殖之,“以复传之于我之子孙”。[xiii]只有对于国家之大家产能够加以爱护、继承的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国民。他归纳说,“对于从前之国民而善为接续,对于今后之国民而使其可以接续,此即……所谓‘接续主义’是矣。”[xiv]杜亚泉认为他的“接续主义”包括“保守”和“开进”两重含义。他反对单一的“开进”而全无“保守”,他指出:“有开进而无保守,使新旧间之接续,截然中断。则国家之基础,必为之动摇。”他指证近世之国家开进而能兼于保守,以英国为第一。即使美国,其建国也“根据于殖民时代之历史者为多”。[xv]他也反对有“保守”而无“开进”,认为纯然拘于旧业,就是顽固。今日之国民,既享用前代人开进之恩惠,又不断自勉,以求不断之开进。他的思想还有某些不足,总强调“君道”、“臣节”的概念,实与民主观念在中国的传播相抵。杜亚泉对中国传统文化所抱的基本态度是:继承、改造。不过,继承的份量要远大于改造。他是一个具有调和倾向的“传统”派,虽然没有自我声明,而一切言论已经能够说明问题。
杜亚泉强调文化接续主义,重视社会历史发展的自身延续性,带有一点保守色彩。也就是这样的原因,处在五四那个社会激进、“文化革命”的时代,其生存状态艰难而不景气。我们不去言说杜亚泉当年的遭遇是否公正,然而,思想之树常青,问题是值此今日,他的思想可以咀嚼出新的语境。十多年来我们看到了一些情况,如海外中国学者讲渐进、讲“告别革命”,从这些知识人的思想脉络里感觉到学术重心的转移,其实是对中国历史惯性的反拨。当然,也不能把他的思想神化和意识形态化。中国要从农业文明转向工商文明,从封闭的封建专制社会过渡到开明的民主社会,有时候革命是必要的选择,一味强调改良和延续,会断送历史进步的机会。因此,以反对“激进”与主张“接续”的名义,质疑近现代史上的“革命”,本身思想套路就过于“激进”而不那么“接续”了。杜亚泉更多的是立足于文化和道德的层面,他的“接续主义”主要说的是文化接续主义,而现代化确是文化、伦理与制度的综合。他有感于上世纪20年代的社会情况发出“迷乱之现代人心”的忧叹,时至今日依然给人以感悟。中国需要建设一个稳定与普遍认同的道德标准和规范,而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正有助于此。
六、“全盘西化”或“充分世界化”
在中国近代史上,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持尖锐的批评态度,主张“全盘西化”著名学者是胡适。陈序经也持相同态度[xvi]。后来胡适将这一主张修正为“充分世界化”和“现代化”。声援他们的还有“察见中国全部的文化已不及全部西洋文化”、预期“中国全盘西化是可能的事”[xvii]的吕学海、主张“更深刻更广泛地西洋化”[xviii]的梁实秋、主张“尽量西化”[xix]的严既澄、主张“从基础上从根本上从实质上西化”[xx]的张佛泉、主张“大部分西化”或“现代化”[xxi]的张奚(熙)若,主张“全盘的吸取西洋文化之根本精神”[xxii]的熊梦飞等。除陈序经、吕学海等极少数人外,“西化派”的大多数都不主张“全盘西化”,但他们都主张“大部分西化”或“根本上西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