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想史的研究中,斯金纳一直不满意于传统的研究方法,不断地思考在经典文本中,作者在写作这些文本时将要做什么,特别是他们提出并试图要回答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如何被接受和认可,或者被质问和拒绝,甚至也许故意地忽视占据主导的假设和政治争论中的准则。正是在这样的思考和探索中,斯金纳找到了在历史语境之下思想史研究的新路径。这就是斯金纳不再笼统地使用“思想史”或者“观念史”这样宏大的方式来进行论述,而是下降到更为具体的“单位”,这个具体的单位既是思想观念的核心和内涵,也是研究思想观念的重要载体,斯金纳将这样的具体“单位”定格为“概念”。斯金纳说:“研究不断变化着的概念作为历史研究的一种独特的形式。如果我们希望去写作这一类型历史的话,我们就必须特别关注于我们用来描写和评价如霍布斯所说的我们的人工的世界,即政治和道德世界的概念。”18 这样,“概念史”研究的提出不仅表明着“思想史”或者“观念史”研究的具体化,而且意味着思想史研究对象的实质性转换。正像波科克所说“政治思想就是研究通常所使用的相对稳定的概念”19。同时,与“观念的单元”的普遍性和反历史性想必,“概念史”则更为突出了思想演进中的断裂性和历史性。正是在这样的理论指导下,1978年,斯金纳出版了《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一书。在这本书中,斯金纳抽取出“国家”这个概念来作为自己研究主旨的载体和体现。他要研究作为一种全能的和非人格化的国家权力是如何进入到近代世界的。……在这个时期,从‘维持他的国家’——其实这无非意味着支撑他个人的地位——的统治者的概念决定性地转变到了这样一种概念:单独存在着一种法定和法制的秩序,亦即国家的秩序,维持这种秩序乃是统治者的职责所在。这种转变的一个后果是:国家的权力,而不是统治者的权力,开始被设想为政府的基础,从而使国家在独特的近代术语中得以概念化——国家被看作是它的疆域之内的法律和合法力量的惟一源泉,而且是它的公民效忠的惟一恰当目标。”20
通过运用“历史”的研究方法,斯金纳为我们清晰地描绘了作为近代“国家”概念如何产生,并且怎样成为了在社会和政治思想中占据主导的概念。由此,斯金纳实现了思想史研究对象和范式的转换。从一般的思想观念史的研究转换变成了具体的“概念”历史的研究,从思想史对的“意义”的探寻变成了对“概念”的形成以及其含义演进变化的探讨;从文本本身转向对文本形成特别是概念形成的知识环境的考察,从而开创了政治思想史研究的新方向和新范式,同时也奠定了政治思想史研究的新“基础”。在当时“观念史”占据主导地的基础上,这样的一种研究方法当之无愧地应当被看作是思想史研究方法上的一场革命。更值得关注的是,在概念史的研究中,斯金纳并不特别重视概念在历史长时段中的变化,而是集中于考察在某一特定的时段中概念的“突然转换”。正如他自己所说:“概念有自己的历史,或者更进一步说,我们所用来表达我们概念的名词有一种历史,这些名词出现和废弃,以及在某种场合它们最终消失。我承认,在概念的‘命运’这类长时段的变迁并不是我主要的兴趣所在,这里我的方法与考斯莱克和他的同事们完全不同的,他们主要关注于缓慢的时间进程,而我则更多地关心概念的突然转换。”21 这种突然转换在斯金纳那里则意味着在重大的历史转型时刻相同的概念会被不同地重新定义,有时候有些概念被废弃了,有时候却成为了主导。因此,他对概念史的考察就在于不是仅仅要探讨概念所具有的意义,而是为什么这些概念会在某些时候成为了主导,起着占据或者控制人们观念的统治地位。他说:“对概念史的考察并不意味着作为恢复其含义和意义的进程中的一种内容,相反,在对这每一项的研究中,我的部分目的是去显示为什么这些被质疑的概念首先在一种特定的历史时期并在这个概念缺席的情况下通过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的方式首先成为了主导。”22 他还说:“我研究概念变化不在于关注使用一些特定的词汇来表达这些概念的‘意义’,而是通过追问运用这些概念能做什么,和考察它们相互关系和更宽广的信仰体系之间的关系。”23
在《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一书中,斯金纳已经开创了这一思想史研究的新路径,此后,他继续沿着这一思路在进行研究。1997年,斯金纳在荣任为剑桥大学钦定近代史讲座教授之际,发表了《自由主义之前的自由》一书,又着重考察了“自由”这个概念。自1958年英国思想家伯林提出了“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这一观点后,“消极自由”的概念成为了占据主导地位而被接受。作为历史学家,作为在思想史研究中力主“概念转换”变化史研究的历史学家,我们不应该仅仅只是紧随现在通行的概念,而是要考察这个概念的含义究竟在何时形成,并固定下来成为了我们通行的一种接受。既然任何一种概念的内在含义都有着历史的演进,即它的定义会在历史的进程中而不断发生变化,因此,为了理解这个概念及其定义,我们也就需要运用历史学的方法来对此进行研究。具体到自由来讲,理解它的最好的方法应该是,弄清楚我们在使用“自由”这个词时它通常的意义是什么,它在历史进程中的不同阶段中是如何被定义的。因此,斯金纳教授将视线投向了历史,希冀在历史中重新再现关于“自由”的不同定义和更为丰富的内容。并以此来表达这一主旨,我们应该在更宽广的视野中来考察与理解“自由”。在《自由主义之前的自由》一书中,斯金纳教授通过研究17世纪英国思想家们对“自由”的论述,阐释了“自由”的含义,这种理解完全不同于伯林所提出的“消极自由”的概念,因为成为当前学术界最新和最具影响的关,并被学术界广为引用24。
正是在对这种“共和主义”自由思想的挖掘中为我们在当代“消极自由”观点占据主导地位的情况下揭开了“自由”的另一种含义。同样,他也在方法论的意义上继续拓展着思想史研究的新方向。2003年,斯金纳在《国家和公民自由》一文中运用这种方法进一步考察了“自由”概念的变化。在近代早期,公民的自由指的是一种地位,在法律和社会意义上的独立状态。到了18世纪,这种理解发生了变化,被这样的观点所取代,即公民自由仅仅被看作为缺乏干涉。尽管19世纪的很多思想家想扩展自由概念的内容,将次视为人们真正利益的观念,但是并没有动摇18世纪的定义作为惟一的主导。并且,从此以后,这种定义就一直主导着我们的观念,成为惟一性的定义25。在思想史的研究中,我们需要格外关注“概念史”这一方法,对概念历史演进的探讨有助于我们理解思想观念的历史演进是具体的特定的,而非永恒和普遍的;是断裂的,而非是一直延续的。这意味着虽然“概念”本身依然延续,但其内涵却不断在变化。这对我们来说,当我们在研究和理解思想和观念史时,透过“概念”这个具体的单位,并在“概念转换”所界定的内涵中将能够更好地理解思想观念的变化和演进。
三
既然在思想史研究中,“概念”的考察成为其重要的中心内容,那么与“概念”相关联的自然是语言或者说是“词汇”。它包括两个层面的意义。第一,与概念相伴随的新的词汇的出现。因为任何概念都是由特定的名词来表达的,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考察概念的历史就是概念名词的历史。正如斯金纳在《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一书中所说,在考虑了引起这种概念变化的历史发展之后,我在结论中搁下了历史,转而对历史语义进行了短暂的讨论——从国家的概念转至了“国家”一词。我认为,说明一个社会开始自觉地掌握一种新概念的最明确的迹象是:一套新的词汇开始出现,然后据此表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