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成這種變化的原因,一方面是西元前2000-1000年全球氣候的乾冷化,使得原始農業受到打擊:另一方面,由於馬家窯時期以來長期的農業定居生活,造成河湟地區人口擴張與資源分配不平均。關於氣候變遷的問題,我們將在下一章說明。在此,我們先討論資源分配的問題。在前面我們曾提及,在馬廠與齊家文化中有些人遠比其他人更富有、更有權威,所謂「社會階層化」逐漸形成。當時河湟地區的人們,有可能像中原地區的人們一樣,選擇以統治者剝削被統治者,以重分配的方式來解決生存資源不足的問題。但是,可能因為在這農業的邊緣地區,沒有足夠的、可靠的農業生產來支持這樣的中央化威權,因此河湟地區究竟沒有完全發展成中央化的階級社會。同時,在資源不足的情形下,另一個解決之道在蘊釀中。那就是多養草食類動物,尤其是羊。羊可以吃草,人再來喝羊的乳,吃羊的肉。這樣原來無法利用的高地草資源,就間接被人類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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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Frederick E.zeuner,A History of Domesticated AnJmals(L0ndon:Hutchinson & Co.,1963),262;我在四川松潘地區,對於羌族在山區牧豬的採訪與觀察,也有同樣的結果。當地放牧的豬,经常尋找一種野穀粒為食。據當地羌族告訴我,在六十年代的三年饑荒時,就是這種野穀粒救活了許多人命。适也說明,在糧食缺乏時,豬輿人在覓食上處於競爭的地位。
當時的情形可能是,在河湟地區,一些窮苦的農人發現他們能遷到較高的地區,依賴馬、牛與羊過活,以此脫離谷地那些剝削他們的人。很快的,大家都發現這是個好主意,於是以農業為主的齊家文化生活方式漸瓦解。這種選擇,最後將河湟變成與中原完全不同的世界。
辛店、卡約文化時期的人類生態變遷
這個變化,在齊家文化之後變得相當急遽。約在西元前1700年到西元前600年左右,在考古上辛店文化與卡約文化取代了齊家文化。這時,特別是較晚的卡約文化時期,河湟地區的人幾乎已完全脫離了農業定居生活。
辛店文化人群,分佈在的甘肅省西部與青海省東部。甘肅永靖張家嘴與姬家川的辛店文化遺址,出土大量的動物遺骨。動物種屬包括有牛、羊、馬、豬、狗與鹿,其中數量最多的是羊,其次是豬(13)。永靖蓮花台遺址,也出土大量包括有牛、羊、馬、狗、鹿的動物遺骨(14)。青海大通縣的上孫家寨辛店文化遺址,考古學者在此發現包括牛、馬、羊、狗等動物的遺骨。比起齊家文化時期當地的居民來說,辛店時期的人養更多的動物。而且,雖然豬仍然被人們畜養,但羊已普遍取代豬,成為當時人們最重要的馴養家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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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甘肅工作隊,<甘肅永靖張家嘴與姬家川遺址的發掘>,《考古學報》2(1980):204’215。
(14)考古研究所甘肅工作隊.<甘肅永靖蓮花台辛店文化遺址>,《考古》4(1980):308—309。
他們留下的大多是墓葬與窖穴,房屋居址明顯的減少。他們製作的陶器,也較齊家文化人群的陶器要小得多。顯然辛店文化的人群較從前的人移動多,可能因此他們的房子結構簡單,不易保存在地層中,因此他們所擁有的陶器器形變小、數量變少,也因此,養羊、馬、牛比養豬更重要。雖然如此,因為文化層堆積厚,而且發現大量使用過的石製農具,因此考古學者認為他們仍是,在某種程度上,定居的農業人群。
由這些考古證據看來,齊家文化時期萌芽於青海河湟地區的養羊重於養豬的風氣,在辛店文化時期不斷的往東方擴散。終於,羊在畜養動物中的地位超過了豬。被馴養較晚的牛與馬,此時也在河湟地區人群的生計中佔有較重要的位置。一方面種植穀類作物,一方面畜養馬、牛、羊等草食動物,以擴大對自然資源的利用,這看來是個很理想的人類生態適應方式。但是,實際的情形可能不如此樂觀。畜養羊與行農業之間,有難以避免的矛盾。為了避免羊侵犯作物,牠們必須被栘到較遠的地方放牧。而遠離農業聚落,丰易受野獸侵害,需要人力來照顧牠們。因此,一邊養羊一邊務農,在家庭人力運用上會有無法避免的矛盾。只有羊的數量不大,而農業較粗放的情形下,家庭人力才勉可兼顧。相反的,任何一方的擴張,無論是多養羊或是行較精緻化的農業,都必須放棄另一方。在農業邊緣的河湟地區,農業難以進一步擴張,因此當資源不足時,一個較可能的發展便是養更多的羊而犧牲農業。
走向遊牧化
卡約文化遺存在時代與地理分佈上都與辛店文化部分重疊’但前者時代延續較長、位置更向西延伸。所有考古學上所見的現象都顯示,留下卡約文化遺存的人們已過的是遊牧生活了。首先,在馬家窯、半山、馬廠、齊家文化中常見的房屋、居址幾乎完全消失:唯一的卡約文化居址,被發現在湟源的莫布拉。這個居住遺址,被建在避風向陽的山谷中一個相當陡峭的斜坡上。在這兒,有四個房子的遺跡。其中兩個房子的遺跡,只是些柱洞與石頭疊成的灶,沒有牆基或屋頂的痕跡。另兩個房子沒有牆與屋頂,甚至沒有柱洞,只有比較硬的居住面。這幾個房屋,原來必然有某種形式的牆與屋頂,可能由於它們是由可攜帶的材料或易腐朽的材料製成,因此不易被保存在考古遺存之中。屋内外,都發現有大量的動物骨骸:在其中兩個屋址,還發現大量燃燒過的羊糞。根據藏族民族誌資料,羊糞是牧民最好的取暖材料,而且只有在冬天羊被圈養時羊糞才容易被收集使用。這個居址的選擇,一個背風向陽的山谷,也是現在牧民理想的過冬場所。因此,所有這些證據都說明這是個遊牧人群過冬的居址(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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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高東陸、許淑珍,(青海湟源莫布拉卡約文化遺址發掘簡報),《考古》1l(1990) :1012-16,1011:Ming-ke wang,The Chiang of Ancient China through the Han Dynasty:Ecological Frontiers and Ethnic Boundaries.Ph.D.dls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v.1992).40—43.
卡約文化人群的生產工具主要是細石器製作的石刀、骨針及可繫繩隨身攜帶的小磨石等。馬家窯到辛店文化中人們常使用的農具如長方形石刀、锛、鏟、鑿等,在卡約文化中全部消失(見表一)。他們所製作的陶器,又比辛店文化中的還更小,而且數量也變少了(見表二)(16)。
在墓葬中,隨葬品主要是些隨身飾品。這種小型隨身飾物,作為一種財產,較能配合經常移動的生活型態。更重要的是,在卡約文化人群的考古遺存中,豬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羊、馬、牛等草食動物。顯然,為了配合遊牧生活,他們必需放棄住屋、笨重的陶器、不宜長程移動的豬,以及其它一切妨礙移動的財產。
遊牧經濟由兩個基本因素構成:一是畜養草食動物,一是移動。在卡約文化人群的墓葬中,經常發現有斬下的馬、牛四肢骨,排在死者棺木的四個角上,羊的趾骨被放在死者身邊。因此,遊牧對卡約文化的人來說,似乎不只是由利用植物轉變為利用動物而已:以象徵「移動」的動物腿骨陪葬,說明他們也意識到「移動」在這種新經濟生活中的重要性。
因為飼養草食動物,卡約文化人群比較早的人群能夠利用河流上遊的高地,因此他們的遺存經常被發現在較高的地方。一項在黃一河上游青海省循化與化隆兩縣所作的考古調查,顯示這兒由新石器時代晚期到銅石併用時代人類生活空間的利用與分佈情形(見圖三)。這項資料顯示,卡約文化人群可以利用相當高處的環境資源,這是當地由馬家窯到齊家文化中的人群所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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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Ming-ke Wang, The Ch'iang of Ancient China through the Han Dynasty, 49-50.
表一 甘青地區新石器時代晚期主要遺址生產工具數量表
總數
仰韶文化
林家 12 205 312 186 211 358 236 45 1573
16
12
78
60 564
52
齊家文化
302 124
424
8 80 26 29 8 329
94 123
9206
辛店文化
287
1 1 6 1 2 55
3 52 8 6 34 91 11 302
卡約文化
山坪台 1 3 2 1 7
235
2 1 1 9
1 2
表一(含表二)資料來源:中庄,《考古與文物》5(1985) :張家嘴,姬家川,《考古學報》2(1980):秦魏家,《考古學報》2(1975):皇娘娘台,《考古學報》4(1978):林家,《考古學集刊》4(1984):蓮花台,《考古》4(1980):柳灣,《樂都柳灣》:山坪台,《考古學報》2(198):總寨,《考古》4(1986);大何庄,《考古學報》2(1974):土谷台,《考古學報》2(1983);陽山,《考古》5(1984);崖頭,《文物》4(1981):鴛鴦池,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考古學報》2(1982):花寨子,《考古學報》2(1980);莫布柱,《考古》11(1990)。
表二 甘青地區新石器時代晚期主要遺址陶器形制大小分佈表
文化遺址 第一類 第二類 第三類 第四類 第五類 總數
仰韶文化
林家 4 14 11 3 2 34
柳灣Ⅰ 8 64 13 1 86
吐谷台 9 19 12 7 47
陽山 9 12 1 22
鴛鴦池 12 11 5 1 29
柳灣Ⅱ 13 30 21 2 66
齊家文化
大何庄 25 8 2 2 37
秦魏家 55 10 4 69
皇娘娘台 25 7 2 1 35
柳灣Ⅲ 22 24 4 3 53
總寨 14 3 17
辛店文化
崖頭 5 3 3 11
蓮花台 4 6 10
姬家村 9 2 11
張家嘴 5 10 1 16
卡約文化
山坪台 17 17
中庄 18 18
以上各遺址陶器(盆、罐、瓶)以口沿寬度與器體高度數值大小分類
第一類:口寬小於10cm,體高小於20cm
第二類:口寬10-20cm,體高20-30cm
第三類:口寬20-30cm,體高30-40cm
第四類:口寬30-40cm,體高40-50cm
第五類:口寬大於40cm,體高大於50cm
圖三 化降、循仆縣馬家窯罕卡約文化時期考古遺址分佈
這些證據都表示,當時的人們已放棄依賴種植,養豬的定居生活。他們可能還有些簡單的農業:或因農業活動太少,或在意識形態上他們覺得從事農業不光榮,在考古上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農業痕跡。無論如何,現在他們主要過著依賴草食類動物的生活。利用羊、牛、馬特殊的消化系統,他們得以突破環境的限制,來使用農人無法利用的高地水草資源。而動物的移動性不僅讓他們得以配合季節移動,以獲得廣大的水草資源,也讓他們在艱苦而又變幻無常的環境中,可逃避各種自然與人為災害。最後,移動也造成他們特殊的社會結構,以及相關的社會意識型態。
河湟遊牧人群的社會結構及其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