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家的文化布局,呈现了一种半开放的新趋势,这从西门府房宅的格局及内外门的出入上可以看出。儒家特别强调“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宋司马光详细地阐释了《礼记》“内则”将男女分开的规矩:“男治外事,女治内事。男子昼无故不处私室,妇人无故不窥中门”在传统的封建家庭里,庭院之间壁垒森严,内门外门之间有着严格的规定。《红楼梦》中贾府气派华贵,庭院深深,各种门的描写非常突出。当代学者张世君总结《红楼梦》在章回首尾写到门和门的进出的竟然高达116回。仪门、二门、山门、角门等,众多的门造成了局部的封闭和隔离。特别是内闱之地,男性是不准随便进出的。而在西门庆家中,虽然是院落七进,但是各个院落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封闭,各种内门几乎都在敞开着。西门庆家礼教的松动与整肃的贾府形成鲜明的对比。
由于西门庆家的门户缺少严格有序的把守,致使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之人都可以畅通无阻地出入其家,这也标示着一种半开放的新趋势。其中不仅有他热结的帮闲篾片,还有与皇帝有关系的皇亲贵戚、显赫炙手的高级官吏,另外还有社会上的三姑六婆、江湖道士等等不一而足,呈现出斑驳混杂的恶俗状态。特别是一向为人所不耻的和尚道士、尼姑媒婆这些社会的渣滓也经常自由出入他家,和西门庆的妻妾们混在一起,帮她们求子念佛、算命相面、胡扯解闷。一些倚门卖笑的妓女也是他家的常客,甚至西门庆夫妇热心做起了妓女李桂儿的干爹干娘而不避讳。这些被社会所不齿的人和当时权贵一样公然出入西门之家,不仅反映了商人之家的开放,而且映射出明中后期传统道德规范的流变。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再恪守仁、义、礼、智、信等准则,而主要以利欲财势为标准。
西门庆家的住宅临近繁华大街,外人很容易走进去,里面的人也很容易走出来。早在唐代,《宋尚宫女论语》就强调了当时女子处于男子视线以外的重要性:“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西门庆家却不是如此,他的妻妾们不再群居深闺,而是走出家门,参与外面的公共社会活动。第l5回吴月娘带领众妾到李瓶儿狮子街楼上观赏灯市风景,她们“都穿著妆花锦绣衣服”。吴月娘穿著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貂鼠皮袄。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妻妾们花红柳绿,引人注目,以至于使楼下的浮浪子弟产生邪念,浮想翩翩。第24回由女婿陈经济陪同,众妻妾打扮得披红着绿花枝招展,有说有笑地再次在众人密集的目光中毫无顾忌地游赏元宵节。“代变风移,人皆志于尊崇富侈,不复知有明禁,群相蹈之。”当时的地方县志记载:“由嘉靖中叶以抵于今,流风愈趋愈下,惯习骄吝,互尚荒佚,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其流至于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缃鞋,纱裙细裤,酒庐茶肆,异调新声,?白?白侵淫,靡焉勿振。”明代中期以后在思想界兴起的启蒙思想和越理逾制的社会思潮自然波及到家庭,受封建礼教约束稍微松弛的商人家庭更容易也更有经济条件领时代之先,她们在服饰上突破了“皆有定制”的封建规范,追求生活的奢侈绮靡,在道德上也容易出现与时尚相一致的新变。《金瓶梅》描写的西门庆之家无疑是时代现实的剪影。
任何建筑物都是建筑者自我形象的物化。如同一个人的装束服饰是其个性气质的体现一样,房屋住宅、家具摆设、色彩声响也不可避免地染上居住者的生活气息,是居住者个性好恶、文化品位的隐性展示。建筑文化除了房屋等建筑主体外,还包括室内的古玩摆设和布置。《金瓶梅》中描写了多处人物居室,有太师府邸,有豪绅庭院,有娼妓居室,有伙计房舍等等,无不贴合人物的身份地位和思想感情。西门庆由一个破落户陡成官场新贵,虽然他连来保抄的普通“字样”都要身边的书童念,但他附会风雅,在花园里设了一个书房。“抹过木香棚,三问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前后帘栊掩映,四面花竹阴森,里面一明两暗书房。”张竹坡在此点评:“可惜主人俗。”高雅的书房不仅成为与琴童偷情的尘垢地,而且还是狎妓逢迎酒臭熏天的污浊场所。如果说花木掩映、翠竹吟吟、有小童打扫的书房是污浊不堪的西门庆的反衬的话,那么房间的陈设用品却是使用者性情品位的直接写照。第49回给西门庆提供春药的梵僧“睁眼观看厅堂高远,院宇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子。堂中放一张蜻蜒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筋的交椅,两边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张竹坡在此夹批连用了六个问号:“像甚么?…‘像甚么?…‘很像甚么?…‘又像甚么?”“更像甚么?”“还像甚么?《水浒》中人所云一片鸟东西也。”对西门庆的草莽骤富、不伦不类、庸俗不堪进行了尖锐的嘲讽。
很多学者还注意到《金瓶梅》的小说结构和西门庆家建筑单元铺陈的内在关系。浦安迪《中国叙事学》认为,在长篇章回小说中往往有每十回为一个单元的传统,而《金瓶梅》中每个“十回”的单元结构,又按照一定的布局法则拼成了全书。他认为《金瓶梅》的前八十回和后二十回是一个明显的分界线,而首尾各二十回又构成一个明显的对称。首尾二十回的故事大都发生在西门庆私宅的院墙之外。在开头的前二十回里,家庭人丁兴旺人财两进,结尾的后二十回,家庭分崩离析人财两亡,二者遥相呼应并形成对比。而小说的中间六十回是《金瓶梅》叙事的核心,作者以高墙大院为中心虚构故事,叙事明显减速变慢。浦安迪教授的解释似乎让我们看到了西门庆的建筑院落:前十回的重心与主体若即若离,类似于宅居的“影壁”或“门楼”,再十回逐步进入大厅,接近住宅主体。穿过一进一出的院落,到达了最后一进的高楼便完成了中间的六十回家庭主体叙事。而穿过高楼之后的后花园,便是后一个二十回。房屋建筑和小说结构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完整的家庭环境塑造,是小说艺术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金瓶梅》的可贵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它是我国第一部以家庭生活为切入点、“由一家而及天下”的世情家庭小说,而且还在于它对房屋建筑等空间架构的重视,并能通过房屋建筑来网络小说所能涵盖的各种信息,成功地完成了对西门庆完整形态的家庭环境的描写。这在中国小说史上无疑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并且较之国外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成熟、完整的家庭环境描写早出两个多世纪。
总之,西门庆的房屋建筑不仅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提供了活动空间,也提供了很多明代中后期暴发的商人家庭在财富积累、婚姻形态、道德伦理等各方面出现的与封建伦理道德相抵触的家庭文化信息,同时也为小说作品提供了一种新型的具有民族特色的结构形式,并影响着后世家庭小说的创作。它打破了西方传统小说叙事的线性结构和中国传统小说叙事的缀段结构的观念,直接以房屋建筑作为小说横的空间结构,与纵的生活时间相交叉,容纳和涵盖了丰富的信息和内容,为家庭小说的叙事提供了充足的环境和空间,也为后来家庭小说特别是《红楼梦》叙事空间的日臻完美提供了宝贵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