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着意地展示了晋美在虚空之间所感受到的史诗的存在:“仿佛响过几声铮铮的拨弄琴弦的声音,草滩上就剩下四散开去的羊群和浅沼上反射的熠熠阳光,他在草地上躺下,用那只独眼看天空中流云的幻变,他心中有什么在涌动,于是又哼唱着那流传千年的古歌的引子:鲁塔拉拉穆塔拉,鲁塔拉拉穆塔拉。”“瞎子在满天星光照耀之下,在梦中的确看见了干百年来,由一代一代艺人演唱者的史诗故事,在他眼前一幕幕上演……看见了很多很多年前,黑头藏民所处的这片高原,从金沙江两岸危崖高耸的山谷,到黄河蜿蜒穿过的无垠草原,都是史诗上演的宽广舞台。”“他只是从琴袋里取出了琴,frl望着天上的星光拨动了琴弦,一声声绽出的音符,应和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光……晋美继续拨动琴弦,现在他听到的不是声音,而是晶莹闪烁的星星一颗颗跌落下来,在琴弦上进散,他闭上了双眼,看见骏马奔腾,千年的故事活生生地在眼前浮现。”
故事上系着青天和日月,下连着高原和雪峰,当人在讲述神的故事的时候,人也就具有了神性,而当神沾染了人性的时候,神也便贴近了人间。小说的视点就在这样的天、地、神、人之间周流贯注,营造出一个变幻无穷、虚灵飘忽的诤陛空间,而格萨尔王的故事就这样在一代一代的人们心中生长和漫延。
二在虚空与幻梦中流传
然而,除了上述天地的示现之外,人需要经过怎样的引领才能真正切入这样一种人、神共在的“别处”存在呢?对此,小说富有意味地为我们展现了神的故事在一代代艺人之间神秘交接的情形,这便是晋美在成为“仲肯”的过程中,与几位民间艺人之间发生的微妙“机缘”。小说由此而揭开了看似无根飘荡的格萨尔古歌在时光漫滟中传唱至今的秘密和玄机,即,人们在领受苍天气象的同时,实际上也在不知不觉中领受着一种潜藏在血液中的文化气脉的沾溉。
首先是那位在游走途中的老艺人,“他拨弄着手中的琴弦,那铿然的金属振动声,让年轻的牧人感觉非常,脚下的大地在旋转,天上的云彩在飘飞,天门要散开,神灵要下来”,老艺人的琴声,无疑是另一种心智和慧根的开启。因为,自此之后,“不知有多少次了,当那说唱的引子在耳边回荡,就规定了一种情景,这时抬头望望天空,那些被高空气流扰动的流云会幻变种种猛兽与神灵的形象。这些形象就在他的脑海中冲突,精致的彩虹与狂乱的霹雳同时显现”。然后,是晋美在病中,活佛对他的开示:“晋美觉得自己脑子里那一大团纠缠不清的东西也有了线索,有了头尾,以一种清晰的面目在头脑中显现”,“月亮穿行在薄薄的云彩中间,投下的阴影在那丘岗上幻化不已,他又看见了故事当中的众多兵马,像波涛般席卷掩杀”。还有送给他七弦琴的老艺人,将他终其一生制作出来的最好的琴送给了素昧平生的晋美,自此之后,当晋美拨动这把七弦琴,他“突然就领悟到原来水的动荡、山的起伏都是同样的节拍,同样的节拍之外,还有另外的节拍:风推动的草浪,不同的鸟在天空以不同的节奏拍击翅膀。他还能感觉到更隐秘的节拍,风在岩洞中穿行。水从树身中上升,矿脉在地底下伸展。”诚然,这样奇妙的经历对于局外人来讲“真是一种无解的秘密”,但神的故事确乎就在这样的几微中,一代一代地传承。
这样,在晋美孤独的生存中,雪域高原上的虚空之气和空洞的蓝天里变换的流云,涤荡和启迪着他懵懂的心灵,而偶然的“机缘”更使他获得了一种绵延不息的文化精神的陶养,这让他终于成长为一个最出色的说唱人,从此在零散的村落1可四处游荡,在无边的空旷中“遭逢”着故事或等待着故事的降临。但是,由于“虚空里没有分节点”,“阴间同时也是阳间”,他最经常的“遭逢”方式,无疑便是“梦见”。
小说中,通过晋美“梦见”,神的故事与晋美漂泊的历程交替着行进,两者常常在同一时空里出现在晋美的梦里梦外,而它们之间无疑也有着某种若有若无的感应和关联。这种感应和关联实际上便存在于晋美对于自己处身环境的一种真实的感觉状态。比如,晋美在梦中见到了远古洪荒中被妖魔诅咒的人们:“他们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一种声音,那就是逆来顺受的绵羊那种在非常兴奋时听起来也显得无助的叫声”,“这些被诅咒的人发出这样单调的声音,却浑然不觉,他们以为自己还在歌唱。他们像绵羊一样叫唤着,脸上带着梦游般的表情四处游荡。”而在他醒来之后,看到的是“羊群分散在四周的草滩上,伸出舌头揽食鲜嫩的青草,它们的鼻翼不停地掀动,捕捉微风中的种种气息,其间不断露出粉红色的鼻腔,看到他醒来,这些羊都仰起那天生就长得很悲哀的脸,对他见到咩——”。可见,现实的场景对于晋美梦境的出现确实有着一定的启示作用,或者说,梦境有时其实就是他在迷糊中眼前之景的幻化。
因此,有时候,当他从梦中醒来时便会发现,“眼前所见的山冈、湖水、河流,正是梦中所见的景象”,就像他在梦中亲临神的故事的时候,莲花生大师在天庭之外久候大师不来,他“看见晶莹剔透的玉石阶梯一路斜着向上,近处很坚实,到了高远处,就显得轻快了。那也是视线的跌落之处”,而在梦外,“在夏季牧场的尽头,他登上过海拔五千多米的戴着冰雪头盔的神山。在顶峰,视线也是这样突然折断的,山势就那样突然间倾折而来”。
两者之间之所以会出现这样奇妙的相似性对接,其心理的根源则在于,神的故事,原本就存在于晋美的感觉和意念之中,比如,有一次,他在一个过夜,半夜醒来,借着月光,他看出自己其实是置身于一个冰窟里面,月光从上方的缝隙中穿透出来,那些结晶的冰雪闪烁着幽幽的光芒,而就在那片光芒中,神出现了,“躯体挺拔,仪表堂堂,甲胄与佩剑光滑冰凉”,梦中的情景无疑实际上就是晋美处身环境的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