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时候,晋美梦中所见到的情景,也会跟眼前之景并没有直接的关联,但却恰恰更深地嵌进了现实的境域中。比如,在梦中,他见到了观音菩萨在对格萨尔说话,情急之中,他趴在松软的云团之上去追赶菩萨,被菩萨喝止之后吓得醒了过来,“四周一片宁静,羊群在吃草,蓝湖上有白色的鸟在飞翔。”
正是因为故事常常是在虚空之间生长,在天地之间周流,所以,作为格萨尔故事的说唱人,在现实生活中,晋美便永远只能“生活在别处”,当他与世俗世界的距离变得切近的时候,他便会显得十分局促不安。比如,在赛马大会上,各色人物纷纷出动,熙熙攘攘中,出乎意料地,晋美的歌声居然让被诅咒的骏马在瞬间恢复了生机,这使他被自己感动得流下了,然后,他独自来到了河边,静思默想,但“其实,他又什么都没想,只是感觉着周围的世界,一簇紫菀在身旁开放,清脆的一声声鸟鸣,从头T页滴沥而下,直达心田”。应该说,纷扰的世界只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而只有在这样充盈而空旷的天地里,晋美才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仲肯”真实的存在,因此,在这个“树与树相连的,树木清新的气息和树下的枯枝败叶腐烂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世界里,他被研究格萨尔史诗的专家学者们所讯问搅乱了的心,才逐渐地安然,慢慢地宁帖。
三终结中弹奏出挽歌的余韵
小说中,神的故事在晋美的梦里展开,故事的源头甚至无可追溯,强为之“神”出的线头,也都带着远古洪荒里神秘的意味,带着初民们那种稚拙的想象和天真的臆断,比如,神子崔巴噶瓦在天界里生活,“飘来飘去连身子的重量都感觉不到,有点忧虑都全是因为偶然发现了另一世界的悲苦”,幼年的格萨尔顽皮,淘气而禀赋聪慧却喜欢杀生。诚然,众生的苦难与艰辛也浸透其间。
但随着故事进程的展开,神的故事同时也带着一种明显的终结意味。这种终结意味首先体现在:随着帝国的建立,人性与神性之间的冲突也越来越明显。神性由于得到上天和神明的护持,披坚执锐,所向无敌,但在这样的平静中却滋生出难以摆脱的无聊和倦怠。同时,当神性遭遇了人性,神性在建功立业方面的游移便也显得局促不安,先是妃子争宠让格萨尔进退失据,接下来,血缘的亲疏又让他赏罚不明,诚如格萨尔王所说:“人间的世故人情,竟如此曲折幽深,纵有通天神力,也不能决断是非”,在他的亲人中间:“珠牡与梅萨让我感到难过,首席大臣也让我感到难过,我人间的母亲也让我感到难过”。并且,帝国的基业虽然越来越宏大,但在格萨尔出巡的过程中,他却看到了他始料未及的状况,即神性的光辉虽然使他成为了一个无敌的君王,而一次次的战争也使得他的帝国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财宝,但是,依然有那么多的人食不果腹,流落异乡。在后来伽国降妖的征战中,他们还无意1司伤害了阿赛罗刹,致使世再也不会有人遵守誓言;同时又将善良而深爱自己这一片土地的土地神卓郭丹增,无奈间陷入了不义。而最后,格萨尔借助于晋美的梦,看到了一千年之后的阿须草原,看到在这一片被神灵所护佑和佛光所照临的土地上,他的“世界”已经荡然无存,山河岳依然还在,却只是见证着沧海变桑田……这些,都显现出神性的陨落和委顿,也让格萨尔对于没完没了的战争感到了厌倦进而开始了对自己下到人间建立基业这一事件本身的怀疑。
而在梦外,在晋美寻访格萨尔旧地的过程中,大地上也显现出一种没落的痕迹,在传说中的嘉察协噶兵器部落遗存的地方,有长者告诉晋美,“现在我们不造箭了,刀也不用在战场了,伟大的兵器部落变成了农民和牧民的铁匠”,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成了给旅游局打造定制产品的铁匠。在姜国王子玉拉托琚当年为了本部落人民冒死争取的盐湖边,他的人民“世世代代在湖西南这一角上采盐,把盐运往南方,他们祖祖辈辈在水中劳作……日积月累的悲伤使他们的眼珠变成了蒙蒙的灰色……那灰色天然就是悲伤的颜色”,而现在,湖四周的土地与草原都严重沙化,湖泊也干涸了,“风吹过,扬起大片的沙尘,风穿过村庄,吹得呜呜作响”,为了生存,人们将再一次面临迁徙,走向茫然不知的未来。
这种的终结意味也展示在晋美当下的生存处境中,古老的史诗固然也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在现今各种文化热点中,作为一个个活动的旗号,但也仅仅只是一个旗号而已,赛马大会,樱桃节,酒店里格萨尔王塑像的落成仪式,以及专家学者汇聚一堂的格萨尔学术研讨会等等。然而,在这一一切“文化盛事”的背后,却都有着经济杠仟的支撑,也更加映照出史诗文化的苍凉和没落。最后,年轻的歌晋美学习格萨尔占歌的侗式,…种古老的文化,在当今界里电许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留下自己似真似幻的孑遗?并且,作为一个被神选巾的说唱人,晋美原本麻当和尢数代说唱人一样,“阱故事的人就像一只鸟,在不同的枝头间飞来飞去,然后,停住某一个枝头婉转唱歌”,但在一个口渐庸常的世,一个说唱人的尴尬在于,他已经无法牛存在“大众”间,他所讲述的神的故事不仅不再被人们所顶礼慢拜,反而不断地受到“大众”的忽略、冷落、质疑、拒斥乃至驱逐。而伴随着这样的尴尬,晋美总是想要求证什么,于是,他开始以一种_十分虔诚的心境去寻访格萨尔的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