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問的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下)(2)
作者:佚名; 更新时间:2014-12-11
。[23]

而錢先生整部《中國思想史》的作意則在於「抉發出中國思想之真實的生命」:

本書旨在指示出中國思想之深遠的淵源,抉發出中國思想之真實的生命。學者由此窺入,明體可以達用,博古可以通今。庶乎使中國民族之將來,仍可自有思想,自覓出路。[24]

必須明此民族思想的真生命,才能使中國民族的未來「仍可自有思想,自覓出路」。現實的中國一片混亂與災難,然而悠久歷史的真生命必然不會斷絕,其精義與精神也必然在未來發揮作用。錢先生這番話,足以讓人聞之興起。[25]昔年章實齋曾說:

天人性命之學,不可以空言講也。......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於人事者。三代學術,知有史而不知有經,切人事也。後人貴經術,以其即三代之史爾。近儒談經似於人事之外別有所謂義理矣。[26]

談義理不可離開歷史中實際的人事,繼往聖的絕學,必須切於古人的人事。錢先生不離具體的歷史來發揮先賢的學術思想,這依然繼承了「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於史」的傳統。而他對於民族與文化真生命的發揮,則似乎有得於陽明學的精神。錢先生在《陽明學述要》一書的最後結論說:

此後講王學的,能把浙東和顏、李及戴、焦三派,融和會合;再歸之浙中、江右、泰州,萬派歸宗,而溯源於陽明;一爐共冶,海涵地負,再從博雜見精純,再從艱深得平易,庶乎重發陽明良知精義,為宇宙開奇秘,為斯民立標極,那便是命世的豪傑。[27]

萬派歸宗,而溯源於陽明,以發明良知精義,這是就陽明學的流衍而言。若就儒學而言,則是千門萬戶同歸宗於孔子。若進而論民族文化精神,則又必須包納百川千江,一爐共冶,「從博雜見精純,再從艱深得平易」,以見其真生命。錢先生早在寫《國學概論》與《陽明學述要》時,便已然企圖從史學中重新發明古人言行的精義,以「為斯民立標極」。他有關歷史文化精神的說法雖成於晚年,其淵源早見於此時。

錢先生為學為人均踏實謹慎,不好空論。在《國史大綱》以前所為,大抵均屬歷史性與考據性論文,其目標限於求歷史真相,為古人鳴不平。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西方文化的問題紛紛呈現,錢先生乃決心公開提倡中國文化,並進一步比較中西文化之得失。民國三十二、三年間,錢先生在《思想與時代》發表《中國文化史導論》的初稿,從探索文化的整體性質這一角度,分期敘述中國文化各階段的主要特質、歷史意義、及貫串歷史全程的文化特性:

此後造論著書,多屬文化性,提唱復興中國文化,或作中西文化比較,其開始轉機,則當自為《思想與時代》撰文始,此下遂有《中國文化史導論》一書,該書後由正中書局出版。是則余一人生平學問思想,先後轉捩一大要點所在。[28]

錢先生後期的各種通論性著作,大抵都在此一觀點下繼續發展。而其根源,則可上溯至《國學概論》時就已使用的學術史觀點。[29]在《中國文化史導論》及其後的文化研究中,文化的真生命,民族的真精神,成為一種擴大的道統觀:

宋明兩代所爭執之道統是一種主觀的道統,或說一線單傳的道統,是截斷眾流,甚為孤立,紕謬甚多。真道統則須從歷史文化大傳統言,當知此一整個文化大傳統即是道統。[30]

然而這種新道統觀,並非固守傳統排斥外來,而只是要讓國人認清傳統文化的基本特色與價值,以為民族文化的未來開啟新生的契機。這種文化史研究以及擴大的道統觀,一方面有得於現代學術界的刺激與啟發,一方面也是理學與浙東史學的新發展。[31]

(三)從學術思想史的角度重研理學

錢先生的學術、思想、文化史研究之背後雖然頗具理學的精神,然而發掘歷史真相,不離事而言理,仍然是他學術研究的最高指導原則。他大陸時期的著述為了替古人鳴不平,必須與當時重考據的學術界對話,所以幾乎多為歷史性的論文。面對豐富的古典遺產,也只有用史學的角度,才能兼容並蓄,分別發明其意義。至於錢先生所得力最深的理學,反而很少作為他論述的對象。錢先生第二本有關理學的專書《宋明理學概述》成於民國四十二年。他在序言中說:

平居於兩《學案》最所潛心,而常念所見未切,所悟未深,輕率妄談,不僅獲罪於前儒,亦且貽害於當代。故雖私奉以為潛修之準繩,而未敢形之筆墨,為著作之題材也。[32]

經過了長期的實踐,飽讀有關理學、禪學的著作,又歷經大時代動亂的磨練,錢先生才敢於發心闡述理學,而其態度依然十分敬謹:

雖自問智慮短淺,修養工疏,而寢饋宋明理學,前後已逾三十載。聊示學者以門徑,雖或詮釋未當,衡評失理,當可見諒於古人,見諒於來者。[33]

重點放在「聊示學者以門徑」,亦即學術上的淵源、異同與得失。全書從「宋學之興起」開始立論,歷數各家學術與思想的緣起、特色、貢獻與影響,為典型的學術思想史寫作法。書中的觀點亦早已不受限於理學:

初期風氣,頗多導源於韓愈,因遂注意於文章。北方如柳開、石介,南方如歐陽修、王安石,更屬顯見。惟其注意文章,故能發洩情趣。人生必然與文藝結不解緣,而中期則絕少對文章有興趣。周敦頤先已有「虛車」之譏。韓愈說:「文以載道。」文不載道如虛車。但二程兄弟,講學多用語錄體,直如禪宗祖師們,雖是潔淨樸實,但擯棄文學,便減少了活的人生情味,不能不說是一大損失。[34]

文章、政治、教育,三大項目之活動,中期都較前期為遜色。即論學術著作,初期諸儒,都有等身卷帙。……中期諸儒,在此方面亦不如。[35]

對於北宋初期諸儒活潑開闊的為學風格與多方面的成就特別稱許,同時指出後代理學家的基本嚮往也從初期宋學轉來:

北宋初期諸儒,……有一共同趨嚮之目標,即為重整中國舊傳統,再建立人文社會政治教育之理論中心,把私人生活和群眾生活再紐合上一條線。換言之,即是重興儒學來代替佛教作為人生之指導。……後代所謂理學或道學先生們。這些人,其實還是從初期宋學中轉來。[36]

同樣的觀點亦見於《朱子新學案》一書。該書提綱首先敘述北宋初期儒學之發展,而後論述朱子如何集理學之大成、宋學之大成、漢唐儒之大成,是即朱子如何集孔子以下儒學之大成。至於以下分類論述朱子之思想及其經學、史學、文學與其他各種學術亦以發明真相為目標,並首重其學說之背景:

治一家之學,必當於其大傳統處求,又必當於其大背景中求。本書采錄朱子所言,止於組織條理,讀者自可因文見義,不煩多所闡申,此亦竊師朱子教人解經注書之遺意。…... 其他茍有所發揮,則胥於大傳統處,大背景中,稍作指點,使讀者於傳統中見朱子之創闢,於背景中見朱子之孤往。[37]

及其學術思想的首尾演進:

本書敘述朱子,尤重在指出其思想學術之與年轉進處。在每一分題下,並不專重其最後所歸之結論,而必追溯其前後首尾往復之演變。[38]

依然是用學術思想史的角度來研究理學。至於書中所述朱子與宋代學人之關係,更可見錢先生深湛的史學功力。

錢先生認為朱子志在繼承與擴充儒學的傳統:

僅求以理學來擴新儒學,卻不喜理學於儒學中有走失。所謂擴新與走失,則亦一衡之於義理之至當,非是孔孟所未言,即認之為走失。[39]

並從融合前人的說法中,創出新義,並組織成思想的大體系:

其實朱子言鬼神,雖亦一一引據古經籍,顯與古經籍中觀念有分歧。朱子又因而推及於魂魄義、祭祀義,要之皆是雜糅新舊,自創一說,合而組成一思想大體系。[40]

其學問無所不究:

理學家語錄,大率多談性理,朱子《語類》,則上自天地之所以高厚,下至一物之微,幾於無所不談。[41]

而一歸於大中至正的孔子。這些態度,都與錢先生本人非常接近。所以錢先生對於朱子的學術特別推崇。然而於其推崇中,卻依然不失洞察時代特色與古今之變的歷史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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