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与邓红兄的友谊,从1978年3月开始,至今已有二十五年。开始,我们作为“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在武汉大学历史系度过了半年的同学生活。当时,我与邓红兄同班、同寝室,关系应该较为近密。但由于性格不太一样,平时交流却不太多。他思路敏捷,活泼好动,尤其喜欢与人辩论。睡在我上铺的另一位同学吴遇,是著名史学家吴于廑先生的公子,口齿伶俐,也喜欢辩论。因而,每天晚上熄灯后,他俩总要就一些问题,辩论几十分钟才就寝。我当时就经常想:邓红兄真是学哲学的好材料,学历史实在是太委屈了。
半年后,我离开“七七级”,考取同系著名史学家唐长孺先生的研究生。虽然与邓红兄不再同班、同寝室,但研究生宿舍和本科生宿舍距离很近,又在同一所食堂吃饭,仍能经常见面。1981年秋,我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工作。1982年春,邓红兄也毕业了,分配到中共四川省党校工作。本以为南北悬隔,难以见面。没想到,几年后,大约是1987年初,邓红兄又突然来到北京,说是办手续,要东渡日本求学。当时,在北京的武汉大学历史系同学,为邓红兄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聚会,算是为他壮行。此后,邓红兄一走就是七年,虽然不是音讯全无,但详细情况却不得而知。直到1994年,他学成返乡(四川)探亲,途经北京,专程到沙滩红楼找我,我们才再次会面。记得我请他在沙滩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他向我简单介绍了七年来他在日本学习的情况。我得知他终于改以中国哲学史为专业,并在这个学术领域取得了一系列成绩,不禁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此后,邓红兄有机会经常回国,我们也有机会经常见面和聊天。当他告诉我,他的老师(町田三郎先生)的老师是大名鼎鼎的金谷治先生时,我感到他确实学有师承,取得成绩并非偶然。这是因为,我较为了解金谷治先生,与金谷治先生一直保持很不寻常的忘年之谊。那是1984年,我受业师唐长孺先生嘱托,整理敦煌吐鲁番出土的《论语郑氏注》,初次发表了一篇关于《论语郑氏注》的研究论文[1]。当时中国开放未久,我孤陋寡闻,还不知道金谷治先生也是整理、研究《论语郑氏注》的大家,且曾发表、出版不少整理、研究《论语郑氏注》的论著[2]。金谷治先生读到我的文章,也许感到有些新意,写信给著名史学家周一良先生,了解我的情况。周一良先生将信转给了我。于是,我与金谷治先生有了书信往来。金谷治先生将他有关《论语郑氏注》的论著陆续寄赠给我,我也将收录新出《论语郑氏注》的《吐鲁番出土文书》(第六至第九册)陆续寄赠给他。后来,我整理、研究《论语郑氏注》,撰成《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一书[3],特别将金谷治先生的长文《郑玄と〈论语〉》译为中文收入其中[4]。金谷治先生也在一些论文中多次记述了他与我的友谊[5]。金谷治先生植学深厚,治学严谨,不仅享誉东瀛,而且蜚声中华。日本的学术界极重师承。邓红兄作为金谷治先生的再传弟子,自然会因袭家法,光大门风。
2001年10月,我应邀访日,特别到九州的大分市看望邓红兄。他驱车带我畅游了别府的温泉,中津的福泽旧居,竹田的冈城遗址、泷廉太郎纪念馆,阿苏山的活火山口、阿苏神社,以及熊本的高千穗峡谷等名胜古迹。一路上,他不时向我提到他正在根据东汉王充的唯一著作《论衡》,撰写的新著《王充新八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2002年8月,他的《王充新八论》终于完稿,并交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准备出版。他请我作序。我自然欣然同意。
二
如所周知,关于王充其人及《论衡》其书,自古至今,研究、评说者,可谓颇不乏人。但谈到观点,却是见仁见智,多不相同。
关于王充其人,严格来说,记载并不很多。主要是由他本人所撰略带自传性质的《论衡》卷三○《自纪篇》(全文见《王充新八论》的《总论王充》)。范晔《后汉书》卷四九《王充传》(同前)虽有一些新材料,谢承、袁山松等《后汉书》(辑本)也有一些零星记载,但由于与《自纪篇》所述不太吻合,一直颇有争议。而这种争议,往往涉及对王充个人的评价。譬如《王充传》称“充少孤,乡里称孝”。而《自纪篇》先云:
世祖勇任气,卒咸不揆於人。岁凶,横道伤杀,怨仇众多。会世扰乱,恐为怨仇所擒,祖父泛举家檐载,就安会稽,留钱唐县,以贾贩为事。生子二人,长曰蒙,少曰诵,诵即充父。祖世任气,至蒙、诵滋甚。故蒙、诵在钱唐,勇势凌人。末复与豪家丁伯等结怨,举家徙处上虞。
然后用了很多篇幅,盛赞自己如何从小贤良好学,长大圣洁不染。是故,唐刘知几很早就指出:
王充《论衡》之《自纪》也,述其父、祖不肖,为州闾所鄙,而己答以瞽顽舜神、鲧恶禹圣。夫自叙而言家世,固当以扬名显亲为主,苟无其人,阙之可也。至若盛矜于己,而厚辱其先,此何异证父攘羊,学子名母,必责以名教,实三千之罪人也(《史通》卷九《序传》)。
到了清代,指责者更多。惠栋(《后汉书补注》)、王鸣盛(《十七史商榷》)、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等为著名代表。其中,王鸣盛所言最为直白,曰:
《王充传》:“充少孤,乡里称孝。”案:充《自纪篇》历诋其祖、父之恶,恐难称孝。
从个人德行上否定王充,在当时可以说已成潮流。
然而,到了20世纪30年代,黄晖先生整理《论衡》,开始为王充翻案。他先据《御览》引《王褒集·僮约》注云:“汉时官不禁报怨。”再据桓谭疏称:“今人相杀伤,虽已伏法,而私结怨雠,子孙相报,后忿深前,至于灭户殄业,而俗称豪健,故虽怯弱,犹勉而行之。”最后为之辩曰:“是世风所尚,非可谓其意在诋毁也。”[6]但王充历诋父、祖,与两汉俗尚报怨,实际是两回事。黄晖先生所辩文不对题,自然难以受到学者重视。因而到了20世纪70年代,台湾的徐复观先生对王充进行全面批判,不仅对前述“乡里称孝”仍然怀疑,对范晔《王充传》及谢承、袁山松等《后汉书》关于王充“受业太学“、”师事班彪”、“屏居教授”、“谢夷吾推荐”等一系列记载,也都表示不可信[7]。尽管徐复观先生对王充的研究卓有成绩,被学者赞为“对于五四以来浅薄的理智主义之学风,也是一个有力的针砭”[8],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但我个人仍然认为:对《自纪篇》之外有关王充的记载全面推翻,恐怕不太妥当。即如“谢夷吾推荐”之后,“肃宗特诏公车征”,《三国志》卷五七《吴书·虞翻传》注引《会稽典录》称“征士上虞王充”,也可与之印证。显然,并非《自纪篇》之外有关王充的记载都不可信。因为,《自纪篇》虽然略带自传性质,但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传,其中存在省略是可以理解的。而研究王充其人,不能仅因个人德行存在问题,而连带一些含有褒义的个人记载也全都予以否定。因此,我个人认为:综合《自纪篇》及其他有关记载,结合前贤正反两方面观点,对王充其人进行研究,应该还有不少工作可做。
关于王充其书,也就是《论衡》,洋洋三十卷、八十五篇,与其人相比,也同样难以评判。前引《后汉书》本传说:
(王)充好论说,始若诡异,终有理实。以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闭门潜思,绝庆吊之礼,户牖墙壁各置刀笔。箸《论衡》八十五篇,二十余万言,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
《后汉书》虽然成于南北朝,但其材料均有所本。本传云云,反映的是汉晋学者对《论衡》的评判。尤其“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二句。东汉时期,经学昌盛,学者重视名物诠释。而《论衡》引事举例,或与通说不同(如武王伐纣、召公享年等),或于传世典籍无征(如以十二生肖配十二支等),形同“异端邪说”,在十分正统的东汉经学界,犹如空谷足音,自然容易受到学者的重视。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