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之天才,非学所加,虽前世孟轲、孙卿,近汉杨雄、刘向、司马迁,不能过也。
需要强调的是,此处名为推荐王充,实则推荐王充之书。谢夷吾可以说是《论衡》的最早知音。此后,还有汉末魏初的大学问家蔡邕、王朗,他们推崇《论衡》,也是因为书中的“异端邪说”。如同注又引袁山松《后汉书》云:
(王)充所作《论衡》,中土未有传者,蔡邕入吴始得之,恒秘玩以为谈助。其后王朗为会稽太守,又得其书,及还许下,时人称其才进。或曰:不见异人,当得异书。问之,果以《论衡》之益,由是遂见传焉。
其中,蔡邕似乎尤为欣赏。如同注又引葛洪《抱朴子》云:
时人嫌蔡邕得异书,或搜求其帐中隐处,果得《论衡》,抱数卷持去。邕丁宁之曰:“唯我与尔共之,勿广也。”
此外,《抱朴子·外篇》还称《论衡》为“冠伦大才”,并用很多篇幅为之吹嘘,以及《论衡》在很长一段时间,被各类典籍广泛征引[9],也大致肇因于此。然而,大家在竞相征引的同时,似乎都忽略了如下问题:《论衡》为何能够记载很多“异端邪说”?这些“异端邪说”是否可信?
按:《论衡》为何能够记载很多“异端邪说”?这些“异端邪说”是否可信?这关系到《论衡》原材料的来源及可信性,可以说是非常重要而且需要解决的问题。而关于前者,我一直觉得,可以从地域方面寻找原因。譬如:王充为会稽上虞人。他的同乡、会稽山阴人赵晔,也喜欢“异端邪说”。《后汉书》卷七九《儒林下》本传云:
(赵)晔著《吴越春秋》、《诗细》、《历神渊》。蔡邕至会稽,读《诗细》而叹息,以为长于《论衡》。邕还京师,传之,学者咸诵习焉。
赵晔的《诗细》,因为早已失传,内容不得而详。蔡邕既然以之与《论衡》相比,认为比《论衡》走得还远,似乎性质与《论衡》比较相近。赵晔的《吴越春秋》,基本保存下来了。我们知道:《吴越春秋》喜欢收集民间传说,内容颇近小说,而所记越国世系,也与《史记》多有不合,虽有元徐天祐作音注,对事迹异同作了考证,但其可信性仍有问题,与《论衡》有一定的可比性。《三国志》卷五七《吴书·虞翻传》注引《会稽典录》将赵晔与王充并称,云:
有道山阴赵晔,征士上虞王充,各洪才渊懿,学究道源,著书垂藻,骆驿百篇,释经传之宿疑,解当世之盘结,或上穷阴阳之奥秘,下摅人情之归极。
也说明此二人属于同类。明人钱福撰《重刊吴越春秋序》云:
《吴越春秋》乃作于东汉赵晔,后世补亡之书耳。大抵本《国语》、《史记》而附以所传闻者为之。元徐天祐……谓其不类汉文者,其字句间或似小说家。观《儒林传》称其所著,复有所谓《诗细》者,蔡邕读而叹息,以为长于《论衡》。今《论衡》故在也,鄙俚怪诞者不少,则东汉末亦自有此文气矣[10]。
钱福注意到《吴越春秋》来源“传闻”,而《论衡》也“鄙俚怪诞者不少”,二者可以进行比较,堪称颇具慧眼。但认为原因是“东汉末亦自有此文气”,却不太正确。著名史家陈寅恪先生曾经指出:
自战国驺衍传大九州之说,至秦始皇、汉武帝时方士迂怪之论,据太史公书所载,皆出于燕、齐之域。盖滨海之地应早有海上交通,受外来之影响。以其不易证明,姑置不论。但神仙学说之起原及其道术之传授,必与此滨海地域有连,则无可疑者。故汉末黄巾之乱亦不能与此区域无关系[11]。
陈寅恪先生认为燕、齐之域属滨海之地,应早有海上交通,受外来影响,堪称卓见。实际上,会稽也属滨海之地。不同之处是:燕、齐的海上交通和外来影响不易证明,会稽的海上交通和外来影响却是可以证明的。如:《后汉书》卷三七《桓荣附鸾子晔传》云:“初平中,天下乱,避地会稽,遂浮海客交阯。”同书卷四五《袁安传附玄孙忠传》亦云:“后孙策破会稽,忠等浮海南投交阯。”说明会稽与交阯(今越南)很早就有一条海上交通之路。此外,《三国志》卷四七《吴书·吴主传》黄龙二年正月条云:
遣将军卫温、诸葛直将甲士万人浮海求夷洲及亶洲。亶洲在海中,长老传言秦始皇帝遣方士徐福将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蓬莱神山及仙药,止此洲不还。世相承有数万家,其上人民,时有至会稽货布,会稽东县人海行,亦有遭风流移至亶洲者。所在绝远,卒不可得至,但得夷洲数千人还。
这条记载可謂人所熟知。其中“夷洲”即今台湾,“亶洲”或以为即今日本。可见会稽与此二地很早也有海上交通之路。《后汉书》卷四一《第五伦传》云:“会稽俗多淫祀,好卜筮。”同书卷五八《臧洪传》云:“熹平元年,会稽妖贼许昭起兵句章。”此类记载甚多,不赘举。可见会稽民俗较为特殊,同时亦属天师道发源地之一,称之受到外来影响,应该不是子虚、乌有。此外,滨海之地的人,由于大自然的关系,一般思想开放,敢于想象,而“异端邪说”也最易在这里传播。故王充《论衡》如此,赵晔《诗细》、《吴越春秋》也如此。就此而言,《论衡》中的“异端邪说”,其价值究竟如何,是需要重新进行评判的。
近代以来,《论衡》原材料的可信性既然受到质疑,学者就转而对其思想性进行研究。但关于《论衡》的思想性,学者的观点差别很大。《韩昌黎文集》卷一二有《后汉三贤赞》,三贤指在《后汉书》同传且都有著作传世的王充(《论衡》)、王符(《潜夫论》)、仲长统(《昌言》)三人。这是唐人的观点。前述金谷治先生则根据此三人的著作,将王符、仲长统列为东汉末的思想家[12],而将王充列为“疾虚妄”的疑古家[13]。这是当今日本学者的观点。可以看出,古今观点已有很大不同。至于大陆普遍拔得太高,台湾徐复观先生矫枉过正,形成两个极端,本书(《王充新八论》)已有详细介绍,在此就不说了。如何给王充定位,还《论衡》以本来面目,成为新一代思想史研究者需要直面的课题。
三
邓红兄的本书分为“八论”,粗粗读后,感到确是“新”意盎然。作为本书最早的读者,希望借此机会,谈谈自己的心得。
第一论为《王充总论》,是一篇集“破”与“立”、集回顾与前瞻的宏文,可以视为本书的总纲。该论先综合《后汉书·王充传》和《论衡·自纪篇》,对王充的生平进行系统的研究。然后,将《论衡》每一篇的宗旨,都与王充个人的遭遇相联系,说明王充的著述与其个人的存在密切相关。这是前贤从未有过的新视角和从未提过的新观点。接着,又将大陆拔高王充的始作俑者,从前苏联驻华大使彼得洛夫,追溯到新文化运动领袖胡适。对胡适有关王充研究的理论缺口进行分析,指出胡适注意到王充“疾虚妄”的一面,而没有注意到王充受“虚妄”等方面影响的另一面。又对王充详细系统的“命”论以及繁杂多义的“气”论进行分析,指出王充思想中存在各种各样的矛盾,大陆给王充的哲学思想贴上“唯物主義”标签值得商榷。该论最精辟之处,是将王充思想中的矛盾,譬作现代的辩论比赛。其言曰:
我们知道,现代的辩论(Debate)比赛,通常是先确定一个题目,然后大家抽签,如果抽到“Yes”,就对该题目进行正面辩解,算是“正方”。如果抽到“No”的话就对题目进行反驳,算是“反方”。然后大家开始展开辩论。也就是说,辩论双方都确然不是谈的自己的真实思想,他们只不过是在与人“辩论”,或叫做“斗嘴”争胜负而已,旁观者不必当真。
也就是说,在《论衡》中,此篇赞唯物,彼篇颂唯心,实际都是为辩论而设的题目,都不能代表王充的真正思想。我怀疑,王充的真正思想,与先秦的“名家”[14],可能有着某种联系。当然,这是题外话,在此不必多说。
第二论为《“命”论在王充的哲学体系中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