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在他的伦理学著作中,以中道为德性,以过度与不及为恶,曾试图为情感和行为的种种德性、过度、不及都找出相应的名字。譬如,鲁莽与怯懦之间是勇敢,挥霍与吝啬之间是慷慨,奉承与慢待之间是好客,等等,反映出了他对人情事理的高度关怀和深度洞察。但是,他也常常因此而陷入困境,屡屡为某种中道之没有名称而尴尬。譬如,他说:
在人群的共同生活中,在言谈和行为中,一些人是随和的,他们赞同一切,从不反对什么;他们认为不应该给同伴们带来痛苦。另一些人则恰恰相反,他们反对一切,对所带来的任何痛苦都不在乎,被称为难以相处的人。……它们的中间品质才受欢迎,……然而,却难以给它一个名称,也许称为友谊最为合适。……由於中间品质没有名称,对立就表现为两极端自身的对立。[6]
我们看得出,称这里的中间品质为友谊,并不合适,因为它太过宽泛;所以最终还得承认这种中间品质没有名称。这就是亚氏的尴尬,是执意要为中间独立命名的苦涩。而他之所以要为中间独立命名,源于他要强调中间与两端的对立;而他之所以要强调中间与两端的对立,又只是由于,他只看到了中间与两端的对立!他曾说:过度、不及与中道,“每一种都以某种方式和另外两种相反对。两个极端与中间相反对,而它们之间又相互反对,中间也和两极端相反对”[7]。可见,他虽注意到了中间和两端为三,但他所注意的只是三者的互相对立的一面,所以他必须给这些对立者安上各自独立的名字,方可显现其对立。一旦“中间品质没有名称”,无法表示一善对两恶的对立,对立只剩下“表现为两极端自身的对立”,在亚氏看来,实在是一大憾事。
在这方面,中国人另有自己的思维方法。中国人也谈过度与不及,但是并不认为过度与不及之间只是对立而已,过度不及与中道之间只是对立而已;因而也就并不简单认为,只有独立于过度不及两端,始得中道。因为在这些对立之中,与这些对立同时,还有同一的关系存在;而且正是同一使对立得以成立,也正是对立为同一提供了条件。拿上述的亚氏例证来说,在赞同一切与反对一切的两种待人态度之间,当然有一种中道。亚氏只从对立来考虑,想着一举远离两者,故而找不到一个既与赞同一切对立又与反对一切对立的名目。其实只要换个思路,也从同一角度想想,相信赞同一切者之“赞同”本来无过、过在“一切”,便能得出A而不A’式的中道“和而不流”或“曲而不屈”[8]来矫枉之;反对一切者之“反对”本亦无错、错在“一切”,也便能得出A而不A’式(或曰B而不B’式)的中道“刚而无虐”或“直而不倨”[9]来纠正之。而这两者,和而不流与刚而无虐或曲而不屈与直而不倨之间,又以互补的亦A亦B式的关系,组合为赞同一切与反对一切之间的完整的中道──既和而不流又刚而无虐,或既曲而不屈又直而不倨。於是,中道不仅有了名称(当然是与两端相依的名称),而且它同过度、不及间的对立,也充分表现出来了。
( 三 )
不过这样一来,从过度经中道到不及,仿佛出现了四分的局面:赞同一切、和而不流、刚而无虐、反对一切!许多否认一分为三的想法,正是从诸如此类的例证中导出的。最通俗最常见的例证,莫过于年分四季,材生五行,天张六合,色呈七彩,卦成八象,学裂九流,人有十等。因此,他们主张一分为多;如果有谁打算对一分为二作任何改善的话。
其实三就是多,多必归于三;如果你是在哲学地思索宇宙奥秘的话。请以四季为例。
按照北半球人的习惯,年以冬至始。冬至是白昼最短的一天,也是白昼渐长的开始;所谓的“冬至一阳生”。此後白昼渐长,黑夜渐短,阳生阴消,暑来寒往,至春分而昼夜平、阴阳等、寒暑均。如此再进,至于夏至,白昼极长黑夜极短,阳气极盛阴气极衰,於是物极必反,出现所谓的“夏至一阴生”,一切皆与此前相反而行;经秋分,返冬至,是为一年。
这里的一年之平分为四个季度,只是一种现象。现象的背后,主宰着的是地球和太阳的关系;这种关系,分别为太阳直射南半地球、直射北半地球两端,以及,处于两端之间的状态──太阳直射赤道(虽然射了两次)。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一分为四、四归于三的例子。其所以必归于三,乃因为,一切事物,都以与其对立者相联系的方式存在(在这里是南射与北射的对立与联系;如果只是一味南射或一直北射,也就无所谓南射北射了);而既有对立,便有中间(这里是直射)。中间可以因对立两端的不同深度而延伸为一长系列,呈现为七彩八象,九流十等,但终究仍是中间;就其与两端的关系来说,终究仍是中间。有两端,有中间,於是便归于三。
中国古有“数始於一,终於十,成於三”[10]之说。说始於一而不说始於零,因为对零作为一个数的认识,是很晚的事;而终於十,当然是十进制决定了的。最有意思也最值得注意的是成於三。为什么会成於三?又怎么样成於三?
所谓数成於三,是说无论客观世界的事物本身还是主观世界对事物的认识,起先都是从一开始,或者叫从混沌开始。然後显露出对立两端,或者是认识上的首先注意到两端,斯为二。进而因两端而有中间而知中间,事物演化完成或被完全认知,此之谓成於三。抽象为数,便是由一而二而三,到了三,告一段落。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万物”,也是这个意思。三生万物者,“三”体现为“万物”,“万物”皆是一个“三 ”也。
( 四 )
说到万物皆是三,不由得使我们想起了黑格尔的“某物是否定之否定”,或者弗洛伊德的人是自我(Ego)、本我(Id)、超我(Superego)的统一之类命题,以及,人人都能随手举出来的一些别的事实。可是若要对种种三分的事实进行形态上的归类和划分,却并不是随手便能办到的事。譬如我们上面说到的中庸四式,只要再加上两端的A和B,便成了似乎是四种不同的三分。可是仔细推敲几下则可看出,它们都只不过还是发生在一条直线上的四种形式,都宜归类于一维状态。
如果某个第三者不和两端处在一条线上,而是高于两端之上,形成三角形的顶端;此时的三分,便属于二维状态。
《易传》曰“太极生两仪”,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者便是。这里的太极与两仪,或道与阴阳,构成了三角形的三个角:太极或道高踞顶端,它非阴非阳,但能生阴生阳,综两仪而统之;两仪则平列於底边的两端,并生并存;其中,阴与阳或两仪是相对的,道或太极独立而无对,是绝对的。
中国古代哲学家喜欢用“一”作为道或太极的代数,用“两”或“二”来代表阴阳。他们相信,绝对者既曾存在于相对者之前,又正存在于相对者之中。这叫做“一物两体”或“一在二中”,叫做“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11]。张载曾把这种看法缩写成以“极”字为顶、以“两”“两”二字为底端的三角形,是很有意趣也很有见地的。
顺便说一句,在分别开或对比着运用时,极和端的语义是各不相同的。端是终点,是末;极的原意则是房屋中间最高处,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引申为准则、绝对。在上述的三角形中,顶角(极)的地位和价值,和底角(端)是大不一样的。当然,其为三分,不受影响。
让我们引个实例来看看。庄子曾说过∶“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12]莛与楹,是细粗不同的木棒,厉与西施,是媸妍有别的女人;它们各自互相对立着。两既立了,一则可见。这个一,粗看是木棒或是女人,极而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