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能看出这类三角形的存在,并非易事。庄子说“道通为一”,是说“道”把二者通为一的;也可说需得具备“道”的眼光,方可看出二者通一(所谓“唯达者知通为一”[13]),进而看出三角存在。所以,当人们仅仅看出莛与楹细粗不等、厉与西施是两个女人,而盛赞矛盾无处不在,却又否认一分为三的时候,他不曾料到,他所看到的矛和盾中,正寓有一个他不曾看到也看不到的“绝对”在焉;这个绝对和相对构成一个三角形态。事物本是一分为三的,不管你认识与否承认与否。
在另外一些情况下,三角形也有三足鼎立、无分绝对相对者。儒家哲学谓天地人为三才,亦称三极[14],便是如此。其所谓的天,并不比它二者高超,所谓的人,也不比它二者卑微;天地人三极,分别表现了宇宙的气、形、德[15]。从功能上说,天之用为化,地之用为育;人之用,叫做赞,即发挥其主观能动作用,赞助天地的化育,以此遂得与天地参,即与天地鼎立而三[16];三者的地位,於是遂成平等。当然,三者有主观客观、能动与否之别,在儒家,似乎更钟情於三者中的“人”之一极,那多半属于严以律己的意思,绝无拔高的企图。即使像宋儒们所标榜的圣人能为天地立心那样的高调,也还没有超出天地人三足鼎立的范围。
三足鼎立的另一说法叫三位一体,无论是基督教的圣父圣子圣灵,佛教的佛法僧,道教的精气神,还是伊斯兰教的阿里、安那、穆罕默德,都属于二维三极、三角平等式的三分形态,是一分为三、合三为一的特殊例证。尽管它们都是虚幻不真的;但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它们却是很认真的,而且有其无处不在的客观依据。
三角的三极还有一种互克的形态。石头、剪刀、布的循环相克便是。这种形态很早便被人们发现了,其见诸文字者,有《关尹子·三极》篇所记的“虫即
虫且 食蛇 ,蛇食蛙,蛙食虫即 虫且 ,互相食也”之说。虫即
虫且(蟋蟀?蜈蚣?)能否食蛇,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知道,任何事物都是宇宙之网上的一个结点,都有自己的强项与弱项,并以之而与它物结成动态的平衡关系。於是自然界便无绝对强者,一切都在互相联系中互相制约着,而最本质的联系和制约,则是对立;对立的否定再否定,遂形成循环的三极。
循环也有由“彼是莫得其偶”即对立自身之变动不居而形成的时候,如庄子在《齐物论》中所云。他说,彼是(是即此。“彼是”在此代表一切对立)本是“方生”的,即相并相依而生的;有此才有所谓彼,有彼才有所谓此,本无孤立的绝对的此与彼。於是,曾经谓之此的,亦可谓之彼;正在谓之彼的,将可谓之此。有鉴于此,人们不禁要问:“果且有彼是乎哉?”意思是说,如此说来便没有彼此之别了。可是,如说没有彼此之别,又与人们的感觉不符,所以庄子又问:“果且无彼是乎哉?”意思是还得肯定彼此的存在。这样反复诘难,遂构成了彼此之首尾相逐、莫得其偶的循环圈。庄子主张,人们不必去追逐那些无穷的相对的变化,不妨站到循环圈的中间来,这里叫做“道枢”,这里始可“得其环中”,这里方能“以应无穷”。这个枢和这个圈,也是一种二维的三分。
老子也有“反者道之动”和“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之说。反者向对立转化之谓,复者回复到原来的出发点。老子所谓的动和作,只是这种两端间的反复运动。他所谓的反复者和观复者,也就是庄子的环圈和道枢,也是一种二维的三分。在他们看来,整个世界无非如此,无非是环流着的客观事物,和静观着的主观人类。老庄的这一说法,从局部的短暂的过程来说,或不无道理。只不过,现实中的循环往复,除去简单的机械运动外,绝对重复原来轨迹的事,是不多的。一般说来,由于内外条件的作用,循环常呈螺旋式的变化向前进展。於是,便有了一种三维的三分形态。
( 五 )
三维三分的典型形态是螺旋,而其简单样式则是每一个立体的“一”,即任一个体。
中国古有“太极元气,函三为一”之说[17]。其实岂止太极元气而已矣,任何事物都是函三为一的;例如我们的朋友张三。当我们向别人介绍说:此人是张三,或:这位叫张三时,事实上是在说:个别性(此)+普遍性(人)=特殊性(张三);张三於是就函三为一了。当然,你不介绍他,他也函三为一,因为他本来便是函三的一,他是一位有个性的人。“一切事物都是将普遍与个别结合起来的特殊”[18],是一个立体的三分形。
李白有诗曰: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独酌无亲的李白,是一;举杯邀了明月,便有了对饮者,或者叫有了对立面,成为二;明月反照回来,李白多出一个随身的影子,不再是原来的一了,成了函三的一。
这里的李白与上面张三的不同之处在于,这里显示出了发展,上面没有。黑格尔说的某物是否定之否定,也是从发展立意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对事物的认识以及事物本身的发展,都是如此,都是历经了三个阶段的一。
注释:
[1] 据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第227页,三联书店1956年版
[2] 见亚氏《范畴篇》第十章、《形而上学》卷五章十
[3] 《左传·昭公三十二年》
[4] 《韩非子·难一、难势》
[5] 《曷鸟冠子·环流》:“物极则反,命曰环流。”
[6] 《尼各马科伦理学》1126b、1127a.
[7] 《尼各马科伦理学》1108b.
[8] 分别见《中庸》与《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9] 分别见《尚书·尧典》与《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10] 《史记·律书》
[11] 张载:《正蒙·参两篇、太和篇》,并见《易说·说卦》
[12] 《齐物论》
[13] 同上
[14] 见《逸周书·成开》、《易·系辞上》
[15] 《易·说卦》:“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刚与柔;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16] 《中庸》
[17] 刘歆《三统历谱》,载《汉书·律历志上》
[18] 黑格尔《小逻辑》§24附释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