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无所拘束,无所顾忌,给我们贡献出了至今仍然难以超越的《野草》、《朝花夕拾》两部散文集,贡献出了《纪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纪念》、《夜颂》、《我的第一个师父》等众多思想深刻,艺术精湛,魅力无穷的精美散文。
一部《野草》,是“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从而“更加丰满”的艺术的结晶。他采用波特莱尔和屠格涅夫散文诗的象征笔法,以一个个的“小感想”作为“具象”的载体,开出了一朵朵开在“废弛的地狱边缘的惨白色小花”。他要“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野草·题辞》),以达到寓意深远的主旨的目标。《野草》同时又是“择取”中国遗产,“别开新面”的产物。他在《三闲集· 路》一文中说到《野草》时说:“现在的人间也还是‘大王好见,小鬼难当’的处所”。它针对的是应该灭亡的“废弛的地狱”,仍然贯彻的是他的一贯主张,贯穿着他的全部“哲学”,即,“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以揭出“老中国”的人生的真相。他“愿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从而焚毁这用野草装饰的虚伪的地面。他认为,必须失掉这地狱。他寄《希望》于青年,希望他们摆脱消极,让心充满如同“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也“用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他欣赏“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大欢喜中”的“复仇”,而不是干枯到失了生趣的“无聊”(《复仇》)。他要以愤火照出人间鬼魅的丑恶嘴脸。他赞赏“这样的战士”,举起投枪,走进无物之阵,揭开那些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的卑劣伎俩,掷向“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而且正中他们的心窝。因此,在《野草》中凝聚着他对于中外历史和中国现实深入思考的心血。他以神话、传说、传统意象,借助理想、幻想、梦境、象征、变形,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艺术世界。这是戛戛独造,诗意盎然的艺术,这是更为深刻的“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艺术。
这在《朝花夕拾》中体现得更为鲜明。他取用研究中外文化的最新成果,运用人类文化学、民俗学和历史学的观点,将文化的和习俗的、民族的和地域的、环境的和心理的、历史的与现实的等等,怀着喜悦和热爱的情怀,纳入他的“旧事重提”之中,使得这一部情感深刻,独具文化品格的散文集永远放射出耀目的光芒。
在《朝花夕拾》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个小角落里的大天地。《阿长与〈山海经〉》是对于阿长发自天性的质朴母爱的深切体验,同时也使我们领略到丰富的文史知识在鲁迅笔下绽放出本原面目的魅力。那四本小小的“三哼经”中的“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和“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与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给儿时的鲁迅带来了多么大的惊喜与快乐。一篇《二十四孝图》也是“自出心裁,别立新宗”的有力的作品。这篇作品将现实与历史紧密联系起来,古今中外,信手拈来,随意采取。先是诅咒“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由北京人用口语“马虎子”即“麻胡子”吓唬小孩子,指出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要比《开河记》中记载的“麻胡(祜)子”麻叔谋蒸死小孩子的危害要广大得多。又由儿时最感兴趣的《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上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想到“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难极了”。又联系到现在是“流言治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的时候,随手举出哈巴罗夫对于阿尔志跋绥夫关于自杀的诘难的前车可鉴。经过这样举一反三的铺垫以后,再写看了《二十四孝图》,说是“想做孝子”竟然会难到几十几百倍而不成,而且会陷入到时时有首先被“家人”埋了的恐惧和绝望之中。这样来揭露旧道德的残忍,就十分有力而深刻。其中又贯穿着分辨与思考,引用师觉授《孝子传》关于老莱子稍近人情的记载以及刘向《孝子传》说郭家要埋郭巨时掘得黄金一釜,郭巨并未被活埋的记载,说明《二十四孝图》是那些儒者编了来骗人的,是用来摧残儿童心灵的。这是一篇掷地有声的批判封建意识的宣战书。《五猖会》、《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琐记》等在我们眼前展开的虽然是他儿时的生活际遇,但也都是在风俗学、民俗学意义上的对于摧残儿童天性的旧道德、旧伦理、旧制度的审视、抗议与批判。一篇《无常》,一篇《后记》,时而现实,时而历史,时而传说,时而神话,挥洒自如。在《无常》中,鲁迅将现实中手拿大算盘主持歪曲公理的“活无常”与阴司里公正、有情的“活无常”对应起来,采取民间传说以及《玉历钞传》和《陶庵梦忆》的记载,写活了各种与人们情感相通的阴间的“活无常”。那“浑身雪白”,活泼诙谐,手拿破芭蕉扇的“白无常”,黑脸黑衣的“死无常”,目连戏中那个“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的眉黑如漆“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以及“送无常”、“走无常”的种种表现,使我们在深沉思考与愉快享受的同时,又教给了给我们多少文化学、民俗学方面的知识。在《后记》里,鲁迅对于“活无常”做了考证。鲁迅说“研究这一类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无对证’的学问,是很新颖,也极占便宜的。”仅此一篇,也可以看到他的见解的深邃幽远。其阅读范围之广,令人叹为观止。这也是今人仍然难以超越《朝花夕拾》的一个主要原因。
《野草》和《朝花夕拾》建立在检视中国文化之上的“古典情怀”,具有深邃的自出新裁的魅力和鲜明的独树一帜的品格。
简短的结语
需要说明的是,鲁迅的“古典情怀”是血肉一体地融会于创作之中的,不是外加的,更不是刻意为之。
这给我们以深刻的启示与深刻的教训。这种深刻的启示是,必须对于中国文化有深刻的认识和理解,才能谈得上深刻理解“中国的灵魂”,才能获得上对于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内在底蕴的把握,才会有融会到创作中的深邃博大、高雅幽远的情怀,才能产生真正超越前人的卓越的艺术。
这种深刻的教训是,没有“于学无所不窥”,博极群书,且融会贯通的深厚的学养,也就不可能创作出超越前人的精品力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