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于学可能尚未入门但对学术之弊却深有体会,学与学术的对立应该不只是笔者一人的感受。
一
曾经看到一篇文章,谈到中华传统文化的生存条件问题。以为现代社会已不是农业社会,儒家文化已失去了生存条件。这是流行的见解,也是最大的偏见。这种情形就像一个崇尚享乐主义思想的人,由于吸毒、纵欲而改变了其生理状况,当医生要求他改变生活方式的时候,他告诉医生,健康的思想及生活方式在他这里已失去了存在条件。人们总是把环境、社会、结构外在化,看成是独立而客观的存在物,不知道改造自身就是改造环境、改造社会。现在流行“与时俱进”,但很多人却错误地将它理解为顺应现状,如果是这样,病人“与时俱进”的结果就是“与病俱进”,哪还需要治疗?中华文明存在了几千年,为什么在一百多年的时间内突然失去了存在条件?这难道是“与时俱进”的结果?
前几天我们附近一户人家失火,我儿子问我“失火”的“失”怎么解释。我告诉他“失”字是失去控制的意思。他问我人会不会失去控制?人是由谁控制的?我一贯认为生活在城市的小孩没灵气,但这个问题令我对他刮目相看。人自己把自己看成物、看成感官,就会被物欲、感官控制,这难道不是失去控制?有些人执迷于成仙、进入什么世界,最终被这种类似于升官发财的妄想所控制;人们自己创造了一个叫“市场经济”的东西,然后又把自己“改造”成“经济人”以适应其“内在要求”,为了显现“市场机制”而失去控制;我们的知识体系生产了大量的“知识”,不断向人灌输,最终连人自身也被知识化,不能掌握知识反而被知识所掌握。人们总是相互告诫要把握自己,但可能连“我是谁?”这样的疑虑都沒有产生过。
人们为了认识现实而发展出许多理论,但往往都偏于某个方面或在特定的时段有用,如果不能随时抛弃这些理论,反而成为认识问题的障碍。特别是当学术成为一种职业,从事这种职业的人经过训练而规范化的时候,问题就更加严重了,学了一大堆知识反而成为认识问题的障碍。学术领域存在大量你所说的形式化的东西,很多人非常清楚,却都乐此不疲,甘愿被学术所蒙蔽。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超越理论知识而不为其所限反而成为认清现实的关键。我在网上看见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中国为什么没有大思想家》,作者将原因归咎为中国人缺乏理性思维。中国没有思想家难道是人种的原因?实际上中国人不是缺乏理性思维,而是缺乏特定历史时期的“理性”思维。这个问题如果换一种提问方式问题就清楚了,即西方在近代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多思想家?这实际上是个人主义时代的特点,大道隐没,则人们偏执于“我见”,划“思想”而为家。诸子百家的时代在中国早就过去了,而在西方却刚刚开始,我们难道要跟随它重新制造混乱?
二
我从事学术研究十年了,对学术的状况算是了解一些。现在人们都在谈论学术腐败,但都局限在抄袭、拉关系等方面,对学术本身涉及较少。学术腐败实际上包含从事学术的人的腐败和学术本身的腐败。前者和政治腐败没有什么两样,而后者却牵涉到文化层面上的问题,更能体现问题的本质。由于它的存在,即使是一个人品较好的人也会陷入无聊的学术模式之中。
现在的所谓学术已变成了“学之术”,为学而学,学而无术,论而无理,跟着西方人后面捡剩饭,别人造理论,我们学理论、用理论。各种怪异的理论层出不穷,离现实越来越远,既不能正心也不能安邦,却制造了大批“专家”。很多人都在强调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性,但这种学术对什么人重要?我看是对一部分人重要,如果没有了这些东西,这些人靠什么吃饭?现在靠这些东西吃饭的人实在太多了,为了吃好一点而激烈地竞争,但竞争并没有改变学术的状况反而使之固定下来。
每当听到“某见解是我最先提出的”、“某观点、概念是我的发明”、“我对某概念的界定”这种当代学人的常用语的时候,对学术的认识就会更进一步。学人们将观点、见解、概念都据为己有,这种学术的狭隘性就不言自明了。不知从修身入手,任“私我”泛滥,以学术市场来决定“私我”(“我”的观点)之高下,这样的学术哪有“理”可言?西方的学术状况与其社会的状况是一致的,而我们的学者却热衷于追随这一进程,将没落者用于“游戏”和“营生”的东西拿过来解决现实问题,然后用加工过的“学术化”了的现实论证西方理论。现在各种学科各有各的学术语言,不经训练就难以进入这个圈子,不以专业的话语说话就难以发表,这种专业化、学科化与垄断并有什么两样。不论是经济领域还是经济学领域,如果在缺乏公道的前提下将公道交由市场来决定,绝对是莨莠不分。古人以正心诚意为本,绝非虚言。现在人们已发现到了恶性竞争的结果,却不知这种状况归根到底在于人心、风气,单纯地谈论市场机制不完善、法治不健全,极容易将“机制”物件化、外在化,将自身人为地排除在外。教育体系由于教育本身的问题对道德的确立所发挥的作用极小,而社会内部的严重分化又使教育仅仅停留在说教的水平之上,难以发挥作用,在这种情况下乞求“市场”和“法治”解决问题,这真是本末倒置。
当今学术之弊,其一为“私我”太重,其二为物我对立。前者表现为淫智小慧,后者表现为僵化,以物“理”、知识桎梏人心。人为地将自身“虚无化”(所谓的价值无涉)以求物之理,得到的只能是静止的、僵化的理论。这与其说是发现理论,还不如说是被特定的理论模式所制约。现在的问题是,不遵循“价值无涉”的学者由于“私我”太重而极力表现其智,而坚持学科化的学者又往往陷入僵化的“规范”之中,因此学术出现空前的“繁荣”和“混乱”。横渠先生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见闻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这是一条从修心入手的修学之路,遵照这条道路,可能不会有复杂的理论,但却能“体物而不遗”,应变无穷。
三
近日重读阳明先生《传习录》,对儒家的“应变”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陆澄问先生:“圣人应变无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以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先生将心明比喻为明镜,以镜照物,事理无有不明。世事变化多端,但如果心明如镜,就能抓住问题的本质。当今之世,徒有学术,但不能随感而应,要么以一种僵化的理论认识现实,要么以事为理、追随事物。这里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先生所谓“明的功夫”,以为道、理可以像东西一样让人捡到。我之所以说应该“就事论道”,实际上就是针对目前学术弊病而言的,这种学术以为洞察力是与个人修养无关,可以通过学习理论而得到,而理论可以用总结归纳的方法而确立。往往是理论刚刚“生产”出来现实就发生了变化,永远处于“解释”的状态,难以应变。以人传道还是以理论、知识传道?这牵涉到学术方向问题。就事论道的前提是以人传道,以人传道就必须内求于心,只有这样才能克服僵化和散乱无理。
世事在变化,但变中有道。阳明先生说:“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遇此时,方有此事。”加上“随感而应”,阳明先生将与时俱进表述得非常清晰。圣人根据现实情况而论道,就如以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