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菩萨蛮·七夕,黄州朝天门上二首》等词,亦曾录赠与人:“所索拙诗,岂敢措手,然不可不作,特未暇耳。近作小词……写呈取笑”,“《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
本不敢继作……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七夕》词亦录呈”,“某蒙庇粗遣……比虽不作诗,小词不碍,辄作一首,今录呈,为一笑”。
其次,次韵、和韵、用韵类。洛地《词乐曲唱》谓:“律词,其唱,在总体上,即本质上系属‘以文化乐’的一类,可以看作承自律诗(即所谓声诗)的吟啸、吟咏、咏唱,并以‘依字声行腔’为趋势”。洛地所言,是指词发展到特定阶段后,脱离了音乐方面的繁琐规定而简化为程式、体制比较简单、固定后的形式特征,其中“以‘依字声行腔’为趋势”,是指词体写作,由按乐律填转变为按韵律写。转变的结果,是使词渐由可歌的唱本变为不可歌的文本。从创作角度论,此转变是由遵循乐律、乐谱转为遵循格律、词谱,其中,重要标志是用韵、次韵等形式的出现。所以,词在传唱、歌词阶段很少出现和韵、次韵、用韵等创作现象,到了传看、文学的阶段则很多,而此种创作情形,在苏集中有很多表现。
以邹同庆、王宗堂的《苏轼词编年校注》为底本进行统计,词题中明确标明“和韵”、“次韵”、“用韵”者,凡25首;此外,苏轼词题中标明“和”某人字样者10首。试析其中的《水调歌头·余去岁在东武,作〈水调歌头〉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从彭城百余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余。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
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耳》: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全宋词》中收有苏辙《水调歌头·徐州中秋》: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苏轼词题与苏辙词题“徐州中秋”,以及词中“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吻合,可知,苏轼所和之词即苏辙此作。比较二苏的同调之作,形式上,用韵相同,内容上,相互呼应。
所以,此类词作,与诗歌的唱和、次韵类似,文体属性大为增强,在传播过程中,音乐属性几乎完全消隐。
苏轼不仅用词与别人唱和,次别人之韵,而且还自和,次自己之韵,这也是苏词由歌词唱本转变为文学读物,凸显文字表意效果的重要表现。苏轼词集中共有3组这样的作品:《满庭芳·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自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翦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满庭芳·余谪黄州五年,将赴临汝,作〈满庭芳〉一篇别黄人。既至南都,蒙恩放归阳羡,复作一篇》:
归去来兮,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画楼东畔,天远夕阳多。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船头转,长风万里,归马驻平坡。
无何。何处有,银潢尽处,天女停梭。问何事人间,久戏风波。顾谓同来稚子,应烂汝、腰下长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缕挂烟蓑。
前者,词题中明确说明时间,作于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后者作于元丰八年(1085年)二月,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许常州居住,离开南都前。两首词前后相距近一年时间,用韵完全相同,乃次韵之作。
《临江仙·熙宁九年四月一日,同成伯、公谨辈赏藏春馆残花,密州邵家园也》: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阆苑先生须自责,蟠桃动是千秋。不知人世苦厌求。东皇不拘束,肯为使君留。
《临江仙·惠州改前韵》: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年少风流。佳人斜倚合江楼。水光都眼净,山色总眉愁。前者作于熙宁九年(1076年),后者作于绍圣二年乙亥(1095年),相距几二十年,仅从存词角度看,其态度亦一目了然。
《浣溪沙》:几共查梨到雪霜。一经题品便生光。木奴何处避雌黄。北客有来初未识,南金无价喜新尝。含滋嚼句齿牙香。
《浣溪沙·咏橘》: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绿叶照林光。竹篱茅舍出青黄。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犹香。这组词作于绍圣贬谪岭南时期,同题同韵。这种次韵形式,除了反映作者的自鸣得意、自我作古的心态外,亦可见作者确实把词“当作一种新诗体”
进行写作。北宋,至苏轼时,创作中频繁次韵、用韵、和韵,已经将词由音乐歌词写作转变为文学写作,至南宋,朱敦儒的《应制词韵》出现,标志用韵的规范化,词的文体属性完全成立。到清代《词韵》、《词律》、《词林正韵》等书出现,词的音乐性已经不可考,在人们眼中,词早已不再是歌词、歌曲。
可见,寄赠、次韵、和韵、用韵类,是苏词的重要传播形式,如果从诗作功能上看,实际已经具有应社性质。正如薛瑞生所说:“东坡以词应社乃词体之解缚;以宋观宋,东坡词之应社乃词侵诗疆。其功在消弭‘诗庄词媚’之界,使词成为可以自由抒写之体,亦使词成为充分显示作家个性与人格之途”,换言之,寄赠、次韵、和韵、用韵既是苏词之重要传播形式,又是苏词确立词之为体的重要手段。
另外,苏词也以题壁、刻石的方式进行传播。
题壁。苏词的题序中有明确的记载,比如,《西江月》(照野瀰瀰浅浪)词序中云:“书此词桥柱”,此类另有《如梦令·题淮山楼》(城上层楼叠巘)。《侯鲭录》关于《蝶恋花·送郑彦能还都下》(别酒劝君君一醉),曾载:“东坡在徐州送郑彦能还都下,因作词云:‘十五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留名字。’记座中人语,尝题于壁后”。
刻石。据胡仔记载:“东坡别参寥长短句云:‘有情风、万里送潮来,无情送潮归……’其词石刻后,东坡自题云:‘元祐六年三月六日’”。从苏轼的文集中也可以发现类似记载:“惠示志文,伏读感叹。拙词何足刻石,愧愧”,另据《嘉泰吴兴志》可知,著名的六客词亦入石:“六客堂在湖州府郡圃中。熙宁中,知州事李常作六客词,序曰:‘昔李公择为此郡……子野为《前六客词》,子瞻为《后六客词》,与庚和篇,并刻墨妙亭。’后人韵艳,遂以名堂”。
三、传播形式对苏词的影响
通过苏轼词作传播情况,可见他对词的态度,明显区别于宋代的其他词人。陆游曾经有言:“东坡先生在中山作《戚氏》乐府词最得意,幕客李端叔跋三百四十余字,叙述甚备。欲刻石传后,为定武盛事,会谪去,不果”。此词虽刻石“不果”,然而,“刻石传后”的主观目的甚明。李之仪对此词所作跋文与陆游之说颇为吻合:“(苏轼)方图刻石以表之,而谪去,宾客皆分散”,此例可见,苏轼对自己的词是何等重视。
苏轼悉心保存、传播自己的词作,这种态度,与大多数宋人大相径庭,南宋胡寅曾说:“文章豪放之士,鲜不寄意于此者(指词),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也”。过去谈论苏轼的词体观念和尊体意识,多从苏轼诗词题材的趋近、功能的合流,以及苏轼文论中的诗词同源观等角度来论证,观点大体合理。如果从传播形式入手,这一问题会更加清晰。苏轼对自己的文学作品一直留意保存,他的诗之保存,多见于其诗文中,比如,早在嘉祐四年(1059年)《出峡》中已云:“前诗尚遗略,不录久恐忘”,算是苏轼保存自己诗作的最早证据。又,在治平元年(1064年)所作《马融石室》诗中云:“吾诗慎勿刻,猿鹤为君羞”,所谓“勿刻”,实即要刻,类似之明证尚多。词的情形类似,如前文所引两条东坡将自己词刻石的材料,都说明苏轼尊重词体,而且是在有意识地保存和传播自己的词作,与那些“自扫其迹”,视词为“谑浪游戏”的行为和态度,明显有别。
简言之,苏轼传播自己词作的方式完全不同于他之前的其他词人,主要以寄赠、唱和、刻石等几种形式为主,这些传播方式使得词作由之前诉诸听觉、重声情、求悦耳,转为诉诸视觉、重文意、强调文字的表意性,促使词体文学的接受由最初在特定音乐环境里消费、欣赏,变为在书斋、案头阅读和吟哦,文学属性逐渐加强。
苏词确立“词之为体”,实现由歌词唱本到文学读物的伟大转变,出现内容、形式、艺术手法方面的新变,与特殊的传播形式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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