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回归儿童本位”是否就是儿童文学的目标?新时期以来随着“回归儿童本位”的创作观念的确立,文学创作中已经将儿童平等地视为个体性的存在,而不再是被教育被灌输的对象。因此,我们的儿童文学出现了繁荣的景象。但是,“回归儿童本位”是否就是我国目前儿童文学创作的最终目标呢?因为一方面,“回归儿童本位”是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儿童文学在西方文学影响下的一种努力建构的趋势,但是,如何在现代文化建设中形成中国文化独创的儿童观和文学观,才是中国文化和文学努力的价值所在;另一方面,回归“儿童本位”这一大的文学观不同作家又有着自己的诸多创作取向,或者说,作家对如何建构自己的儿童文学世界有着自己的理解,因为无论是就作家对文学自身的理解还是就儿童的认知来讲,彼此之间都存在着诸多的差异。例如作家杨红樱从儿童心理出发,更多的是关注小学年龄段的儿童心理和各种喜好,如《男生日记》、《女生日记》等;作为学者的曹文轩更加关注对儿童人性美的建构,特别是对未来一代民族精神素养问题的呼吁,如《草房子》、《山羊不吃天堂草》等;作家梅子涵持“快乐”的文学观,认为“儿童文学需要彻底的真诚,需要乐趣和幽默。趣味性的追求应该成为儿童文学的第一要务。”②特别是后者,不同作家的文学创作实际上就是一个朝着各自努力的文学世界探索的过程。虽然他们有的创作观还处于探索阶段,或者说还没有从自动写作转向自觉写作,但是这种发展的可能性已经或正在影响着儿童文学创作的格局和传播的现状。
其次,书写人性美是否是儿童文学观的最终目标?一谈到儿童文学,很多人就会很自然地想起文学作品所展示的真善美主题和对各种丑恶的批判,例如格林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这种创作观念本身没有问题,问题的关键是不应当将真善美的文学观与表现真善美和假恶丑的题材混淆,也不应当仅仅将儿童观局限在人性美的层面上。在儿童文学叙事的过程中,作家一般尽量回避丑恶、暴力叙事,而是倾情于美好事物的书写。但是我们应该认识到,文学虽然是一个虚构的世界,虽然书写真善美是永恒的主题,但它同样也是个“真实”的世界,是一个多种要素构成的复杂的世界。其实在创作中,我们对假、恶、丑的回避更多的是一种题材上的选择。在文学世界里,表现真善美题材的选择应该说与表现假恶丑的题材有着同等的价值,甚至超过了真善美题材的价值。例如《一千零一夜》中那些残暴的国王、愚蠢的强盗,对于文学主题的表达和增添叙事艺术的表现力具有不可或缺的价值。在少年儿童的成长过程中,他们对社会价值的判定是建立在整个现实社会基础上的,因此,成人世界的价值观在不断影响着他们的认知。儿童文学作家不应当仅仅停滞在对丑做出简单的批判上,而是要对丑的东西做出深入分析,才可能创造出新的价值观,才会在书写过程中建构起更为复杂的形象。儿童观从成人本位转向儿童本位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不是停滞不前的。特别是以互联网为标志的电子传媒时代的到来,儿童的成长语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革。这就要求作家在创作时要不断思考自己的创作观和儿童观,让自己的创作更加适合现代儿童发展的需要。因为信息传播的速度和覆盖面已经大大超越了以前任何一个时代,现实生活中各种新现象新问题更是层出不穷,如果依然采用过去的观念进行创作,就很难满足当下儿童心理和审美的需求。实际上,今天在儿童文学领域占据主导地位的作家已经开始关注这些问题。例如郑渊洁的童话写作,就对现代教育体制产生了深深的质疑;杨红樱的小说中,那些搞笑、有趣的故事得到当下儿童的欢迎;孙幼军的童话中,叙述了动物世界中那些欺骗、抢劫等不良现象。文学世界在弘扬人性美的同时,是无法躲避假恶丑的。一个健康的世界是不会躲避假恶丑的,所以既往的儿童文学禁忌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儿童文学创作观的拓展和延伸。“写作客体的话语禁忌,已然对中国儿童文学的繁荣发展造成一定程度的困扰与阻碍,不仅仅影响着评论话语、编辑口味、作家思路,甚至在广大读者中也造成了许多刻板效应。儿童文学应该写什么?怎么写?要处理这个问题,开放的心态比什么都重要。”①这种“开放”的心态就是要打破既有二元对立的思维观,对儿童世界有新的认知和思考。
第三,儿童文学是否只到现实为止?文学是以现实生活为基础的,但文学作为一门艺术更加注重对现实做出作家个人的理解和思考。作家要通过建立一个虚拟的文学世界来寄托自己的梦想。所以说,儿童文学不能满足于到现实为止,而要渗入作家自己的理想和思考,建立起一个完全虚构的世界。黄蓓佳在谈及自己的写作时曾说:“我生活当中不能去够到的东西,或者想了不敢去做的,我可以用文学来完成。”②儿童文学要致力于解决人的精神上的困惑。很多少年儿童之所以爱读曹文轩、郑渊洁、杨红樱、梅子涵等作家的作品,就是因为这些文本中所塑造的文学世界是他们现实中无法获得的,是能够给他们提供各种快乐和梦想的乐园。而作家和主人公能够在文学世界里和他们进行平等的对话,让他们有了知心的朋友。但是由于受到中国传统写实观的影响,儿童文学在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上依然离得太近,作家缺乏足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第四,“自我表达”的文学观是否存在局限?儿童文学不仅是成人写给儿童的文学,还有一部分是儿童写给自己的文学。近年来,在儿童文学领域出现了一种被命名为“低龄写作”的现象。例如六岁的窦蔻创作了《窦蔻流浪记》,十岁的蒋方舟出版了《正在成熟》,等等。假如我们抛开商业炒作的外衣就会发现,“低龄写作”是儿童出于“自我表达”的需求而进行的情感展示。在今天的生存空间里,儿童的心灵变得比以往更加复杂也更加隐秘,因此,儿童的孤独感和期待倾诉的愿望十分强烈。于是,他们就拿起笔来用那些毫无顾忌的文字来书写他们的种种想法和期待。正如文学评论家钱理群在评蒋方舟的作品时所言:“应该说,小方舟写着这一切的时候,并不含有自觉的批判意识。这是她与成年人的,以及高年级的学生的反讽写作不同的地方:她只是以一种近乎游戏的心态写下了她和她的小伙伴的真实的观察与感受,或者如座谈会上的一位朋友所说:她向我们成年人的世界做了个‘鬼脸’。”③
由于少年儿童缺乏社会经验和文化积累,必然会对社会生活中的很多问题无法做出相应的判断,出现种种认识上的偏颇。例如蒋方舟在一篇题为《正在发育》中:“世界上最有自信的人恐怕都没有脸发这张照片。他站在一座大桥上,一看就是农村来的进口货。眼睛要是再小一点就不知道还有没有眼睛了。看他那样子,穿了个大减价时买的衬衫。有一颗扣子没一颗扣子的。我妈配‘才子’那简直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对历史课本史实的课下调侃,对父母私生活的评价,颠覆父母、学校的各种教育观念,消解传统的友谊,调侃社会生活中那些看不惯的东西。虽然这种创作观念会引起儿童读者的共鸣,很容易产生轰动效应,但是由于缺乏对生活的深度理解,一味去做出一些浅薄的否定,会导致自己的创作成为转瞬即逝的明日黄花。快意的调侃虽然反映了少儿时代的游戏心理和对现实的反叛倾向,但总是出于一种肤浅的情感快意的话语狂欢,缺乏进一步发展的潜力。建构自己的文学观,打造属于自己的儿童文学世界,是当下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重点。儿童文学有着自己的发展规律,有自己特有的读者群,特别是随着现代传播的迅猛发展,读者受众对文学质量的要求越来越高。一些家长宁可选择从西方引进的儿童文学,也不愿花钱购买中国作家的原创,不能不引起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的反思。一方面,中国现当代文学自发生以来,普遍存在着原创性匮乏的尴尬。
中国作家一个多世纪以来始终处于西方文学或古代文学“现代性的焦虑”之中,对西方和中国古代文学的模仿、复制成为影响文学质量的关键。另一方面,作家在创作中是否努力创作出自己独有的文学观也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没有这种主体意识的创作终归是无法形成自己的创作观的。反映到文学创作和传播上,中国儿童文学创作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以至于很多评论家认为中国目前还没有产生自己的畅销书作家。虽然畅销不等于经典,但是畅销书至少说明儿童文学创作在社会上所产生的影响。毕竟我们是一个有着三亿少年儿童的国家,有着庞大的读者接受群。
大众传媒的迅猛发展一改过去单一的信息传播方式,除了纸质媒介之外,广播、电视、互联网、电子图书等各种媒介形式纷纷参与到儿童文化和文学的传播。传播语境的变革也极大改变着新时期儿童的阅读心理和阅读视野,当下的儿童比以往任何时候对自己的阅读有着更高的要求,对传统家庭和学校教育持有着更高的期待;他们追求个性自由,追求人格的独立;他们向往新颖独特的生活,厌倦了守旧闭塞。因此,作家文学观的独特性和文本世界的新颖性是促成儿童文学传播的重要因素。陈旧的文学创作理念影响了儿童文学创新的步伐。传统中国文学十分注重道德教化功能,这种文学观念大大影响了儿童文学对儿童心灵世界的关注和塑造。“好的儿童文学作品,都是在对世界和人生的思考,在对人情和人性的艺术揭示上有所专长。”①在大众传媒时代,爱玩的孩子们有着多种游戏的选择,对于那些灌输性的、说教的作品、没有任何新意的作品产生抵触情绪是非常自然的。儿童文学作家只有使自己的作品体现出儿童的真性情,符合儿童的真需求,其文学创作才能吸引被大众传媒包围和浸染的儿童读者。
文本的新颖性缺乏也是导致传播不畅的重要原因。著名作家王蒙在回忆他的童年时说:“我回想小时候读的作品,我记得最感动我的几个作品,以至于大了还是在读仍然还在感动的,往往都是由于它们能够启发人的爱心。”儿童喜欢通过自己的新奇发现来获取更多的知识,喜欢在阅读过程中受到文学叙事的启迪,因此作家创作观念的新颖性是解决儿童文学传播畅通的关键。秦文君的“男生贾里系列小说”印数超过了100万册,被誉为“新时期少年儿童的心灵之作”。在这部小说中,贾里不再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少年,甚至有时候任性、鲁莽,做出一些傻事,说一些模仿大人的话,但是他又那么纯真、诚实,对人充满关怀和热爱。正是这一人物不再像过去那些高大的人物以孩子们榜样形象出现,而是与读者一样真实、容易沟通,所以受到广大读者的青睐。“秦文君始终怀着一种单纯、浪漫、宁静的特殊的创作儿童文学的心境,有一种灵性质朴、毫无造作的理念。”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