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唐人街这个大的牢笼,“房屋”和“墙壁”也时刻制造着被禁锢的窒息感。宾来的第一次雪夜出游就是因为他不想“只对着四面墙壁说话”,不堪忍受一个人的孤独。在宾来眼中,父亲的住处“像一个地牢”,“只有像他父亲那样的老人才受得了这种闭塞幽暗的地方”。虽然宾来自己害怕那种被困在屋内的孤独,他却拒绝了美爱出去工作的请求,因为“他听说过有个女人不久前刚和一家缝纫店的老板私奔了”。他以为把妻子留在家里就能消除“不安全感”。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阿桑试图诱惑美爱出轨的时候,恰恰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极尽挑唆之能事,对美爱说:“你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老公去上班,你就呆在家里干瞪着四面墙!”可以想象,这句话多少触到了美爱的痛处,为她的出轨埋下了伏笔。同样,美爱的父亲李刚也把家门不幸归结为自己的住处:“也许这个房间不吉利……想想看他以前的室友李山姆……他至今还呆在长岛的某家医院呢”。这大概也是他最终决定离开唐人街的原因之一。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书中主要人物最终都从“家庭”走到了“路上”。在漫长的旅途中,每个人都在上演着自己的人生之戏。
四、从“家庭”到“路上”的含义:成长与归属
从“家庭”到“路上”,《吃碗茶》为我们讲述了宾来的成长以及美爱作为女性的觉醒。而小说本身,则是对早期华裔美国文学成长与归属之路的生动阐释。
“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13}过去与现在、仇恨与宽恕、后退与向前、顺从与反叛、被动与主动,宾来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一次又一次行走在路上。对他而言,每一次出走都是重大的人生转折。综观宾来数次“在路上”旅程,“肉体出轨”是因为经受不住诱惑;结婚是出于孝悌之心;第一次搬家是迫于家族面子;但后两次搬家则是夫妻俩人自主的决定,是积极的反抗姿态,这正是宾来走向成熟、独立和寻求自我发展的轨迹。一次次“在路上”之旅,使宾来完成了由混沌少年——孝悌之子——“不行的”丈夫——慈爱的父亲——解放的金山客等诸多角色的变换与身心成长。
在路上所带来的快乐和成长同样也属于美爱。从中国到美国,从纽约到旧金山,美爱经历了由少女到妻子的角色转化,她从短暂的幸福坠入无尽的寂寞和等待。和阿桑的出轨是对丈夫无能的一种反抗。自怨自艾——被诱出轨——忍气吞声——回归家庭,美爱也在不断地成长和蜕变。尽管是一个并不特别令人信服的角色,美爱还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华人社会中女性的艰难成长。在现实生活中,华人女性处于社会最底层,她们所承受的是来自“夫权”、“父权”和“白人社会”的三重压迫,对这样一个“多重弱势”群体,“走出去”或许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也许“走出去”就能忘记过去,拥有未来。不堪的过去犹如一碗药茶,固然苦涩,却是促成成长的力量;离开,重新上路催生了真正的归属感。在小说结尾,宾来“在美爱身上发现了新的、让人兴奋的、未知的、令人愉悦的品质”。他感到“新的爱情又绽放了”。“新希望”、“摆脱”、“阳光”、“未知”、“令人兴奋”,这就是美爱作为女性“在路上”的收获和全部意义所在。
如果说《吃碗茶》从架构和情节上来看是一部关于年轻人、女性乃至华裔群体的成长小说,那么作为华裔美国文学公认的奠基之作,小说本身的接受史就是华裔美国文学艰难成长的真实写照,它所体现的乐观情绪则预示了早期华裔美国文学融入和归属美国主流文学的趋势。《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在评价亚裔美国文学时有这样一句话:“在美国生活中寻求自己的位置是亚裔美国文学一个惯常性的主题。”{14} 作为亚裔美国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华裔美国文学把不断地“上路”,给自己重新定位,当做自身创作的一个奋斗目标。
从接受史来看,《吃碗茶》1961年首次出版时,市场反映冷淡,其后长达十多年无人问津,直到1979年才被重新“发现”,后来被改编成舞台剧,1989年又被拍成了电影。随着不断提升的关注度,《吃碗茶》在华裔美国文学中的地位和重要性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肯定。华裔美国文学评论家鲁思·Y·肖(Ruth Y. Hsiao)在1992年的一篇评论文章中指出,这部小说“使得新的亚裔感性初步成型……在亚裔感性的形成史中起了关键的作用”{15}。而这一观点,赵健秀等人早在1974年编辑出版《唉呀!亚裔美国作家选集》时,就有过明确的表述,只是在当时这部小说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重视。
尽管一度受到冷落,但是现在《吃碗茶》已然“重振雄风”,得到了应有的认可,原因之一要归结于作者所具有的前瞻性眼光。在华裔美国文学尚处在边缘地带之时,他就颇为乐观地在小说中展望了东方融入西方的必然趋势。同《喜福会》里的母女关系一样,《吃碗茶》中的父亲一辈是中国文化的化身;儿子一代则是东方与西方“混杂”与过渡的代表;至于孙子国明,则是东西方融合的象征。也许有一天,就像英国作家及评论家劳伦斯所说的:“旧金山的中国人将在某一天不成其为中国人,因为美国是一个大熔炉,会熔化他们。”{16} 随着时间的推移,柔韧的中国人会逐渐融入西方世界,其族裔特点会走向淡化和弱化。因为文化身份是流动的,是需要在历史的坐标中不断重新定位的。“旧金山华人也会像其他移民那样感受到美洲‘地之灵’的脉动,他们成为美国民族大家庭的一员是再自然不过的历史过程。”{17} 对于这样一条再自然不过的融入和归属之路,更多的华裔美国作家已经用自己的作品作出了最好的阐释。1991年出版了《典型美国人》的第二代华裔作家任碧莲也把融入的理念贯穿到她的作品当中:“长期以来,处于东西方文化夹缝之间的美国华裔作家常常强调文化的冲突和文化人格的分裂,任碧莲却乐观地提倡东西方文化的融合和共存。”{18}这些都是对《吃碗茶》小说结尾的观照。从这一点上看,《吃碗茶》算得上是华裔美国文学作家建构多元文化的互动和融合的引路之作。
综上所述,华裔美国作家雷庭招用他的《吃碗茶》告诉人们:无论是华裔美国人,还是华裔美国文学创作,都经历了一个走出中国式家庭、走到路上去的过程。只有走出去,才能找到新的生存空间与立足之地,才能像书中的宾来那样,从东方走向西方,成为一个真正的“金山客”。正如小说的结尾所喻示的那样:“吃碗茶,我们就可以走上康复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