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上》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原话的意思是说,如果长期多行不义,就会影响人的性情。但是,这句话如果反过来说,那就是,如果人们长期居仁由义,修习儒家的道德礼仪,耳濡目染,就会俯仰屈伸皆合于天地之性。因此,这里的“成”字,我们不妨把它理解为相辅相成的意思,更可以视为孔子之“成人”之“成”。也就是说,性虽然上承天命,禀赋天成,非人力所能改变,但是注重教育,注重后天的习染,性,就是可以养,可以化,可以成的。《礼记·月令》曰:“习合礼乐。”可见“习”在后来的儒家那里,成了专门锻炼性情的手段。习礼、习乐,都只是途径,其目的都是为了习性、养情,习天地之性,养中正之情。“习与性成”与《召诰》的“节性,惟日其迈”[12] 是相通的。习性,是为了成性,成就天地之性;而天地之性的本质在于“和”。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引《吕氏春秋·重己篇》“节乎性也”之注云:“节,犹和也。性者,天命五常之性。”“和”,就是调和,中和,进而言之就是节制、限制,再引申、延展之就成了改造。《召诰》中的原话是“今休,王先服殷御事,比介于我有周御事,节性,惟日其迈。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用现代汉语来表达,当为:“现在一切都还顺利,我们的大王很重视任用殷商的旧臣,要使他们亲近我们周朝的大臣。我们要节制、并且改造他们的习性,使他们的性情每天都有所改造、提升。大王要谨慎地做自己的事情,不可不敬德啊。”所以,由上下文意可知,召公的话,实际上是一箭双雕的。根据先秦时期人性思想发展的轨迹,我们不会忘记,《论语》的“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学而》),《中庸》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虽然它们先后时间不同,理论层面和指向也不一样,但是,都是《尚书》“习性”、“节性”基础之上不断深化的结果。
《旅獒》“犬马非其土性不畜”中的“性”字是从物性的角度来使用的。这是应该引起我们高度注意的一个重要的现象。它的思想前提是人性与物性的对举。只有在认识到万物皆有性,狗有狗性,牛有牛性的时候,人类自己才有可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种属之“性”。《大戴礼记·易本命》曰:“万物之性各异类:故蚕食而不饮,蝉饮而不食,蜉蝣不饮不食,介鳞夏食冬蜇。龁吞者八窍而卵生;咀嚾者九窍而胎生。四足者无羽翼,戴角者无上齿。无角者膏而无前齿,有角者脂而无后齿。昼生者类父,夜生者类母。”但是,毕竟人是万物之灵长,“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礼记·礼运》),没有对物性的考察,人性就突显不出来,郭店楚简《语丛·一》曰:“天生百物,人为贵”,此之谓也。它给予我们的理论启示在于,告子的“生之谓性”同时包括了人性与物性,它没有从人文主义的角度划分出人与禽兽的区别。它使我们从一个更为宽广的视野,更加清楚地看到,在“生之谓性”的理论涵盖下,人形同禽兽的重大缺点。这正是先秦儒家的思想者们之所以香火不断、代代相传,深入研究人之性情的理论动力。因为儒家要把人超拔出禽兽的境地,[13] 用人伦精神的不断丰富与宗教信仰的超越、提升去塑造出人文化的理想人格,进而去塑造一个大同的世界。
值得一提的是,《旅獒》在此提出了“犬马”与“土性”的关系问题。推而言之,人之性情的形成,也是受到了与之相关的水土、自然环境的习染的。这是先秦儒家性情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的观点,它表明了先秦儒家性情思想中人之性情与天生的水土之间的关系,它透露了天人合一思想的某些朴素的理论思想之来源。金、木、水、火、土及阴阳观念在先秦儒家性情的修养中,始终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周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之谓,按金景芳先生的分析本来就是含括了五行思想的,[14] 是指在天为阴阳,在地为柔刚,在人为仁义。而人之喜、怒、哀、乐、惧,德之仁、义、礼、智、信,等等又都是阴阳、五行、八卦之各种因素彼此推化而生成的结果。落实到现实生活中,它显示了天地山川、风物习俗对人之性情铸造的影响。因此,孔子“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雍也》)的思想,简明之中透露着深刻,浅近之中显发着悠远,是对传统文化的充分的继承和创造性的发挥。
三、《左传》、《国语》中的“性”
《左传》中性情的“性”字凡九见。虽历代注家注疏多有称其“性”为“生”者,但是,据笔者对具体文本的认真考察,九个“性”字基本上都是性情的“性”:
晋侯问于师旷曰:“石何故言?”对曰:“石不能言,或冯焉。不然,民听滥也。抑臣又闻之曰:作事不时,怨讟动于民,则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凋尽,怨讟并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昭公八年》)
楚人城州来。沈尹戌曰:“楚人必败。昔吴灭州来,子旗请伐之。王曰:‘吾未抚吾民。’今亦如之,而城州来以挑吴,能无败乎?”侍者曰:“王施舍不倦,息民五年,可谓抚之矣。”戌曰:“吾闻抚民者,节用于内,而树德于外,民乐其性,而无寇仇。今宫室无量,民人日骇,劳罢死转,忘寝与食,非抚之也。”(《昭公十九年》)
杨伯峻先生在上引第一个“性”子下面,信捷职称论文写作发表网,根据王引之的《经义述闻》引王念孙之说“性之言生也,莫保其生,言无人能保其生活或生存”,直写道:“性同生。” [15] 这是值得商榷的。第一个“性”字,用在“怨讟并作”之后,讲的是人民面对统治者搜刮民财,骄奢淫逸的状态,不能按捺心中的愤怒,因而没有人能保其“天性”之常。愤怒之极,自然就会丧失天生之“恒性”,所以才有下面叔向所说的话:“子野之言,君子哉!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远于其身。小人之言,僭而无征,故怨咎及之。《诗》曰:‘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唯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处休。’其是之谓乎?是宫也成,诸侯必叛,君必有咎,夫子知之矣。”“怨讟”到极点,就是反“叛”,在统治者看来,这就是丧失天性。可见,《左传》并不是在“生活或生存”的层面上来用“性”。第二个“性”字,用在“节用于内,而树德于外”的“节用”与“树德”内外双修的语境中,而且与“无寇仇”相对而出,这明明是在讲性情,讲的是由修养内外德行,以达到移风易俗、“民乐其”天地之“性”的目的。或曰,此引文中有一“抚”字,此为抚养、抚爱、抚恤义,故“抚民”者,养民也。则此“性”同生命之“生”、“生活之生”。但是笔者以为,此言差矣!抚民之谓,固然有抚养之义,但是,教化百姓,体恤苍生,身体的温饱固然重要,可精神的提升对于一个道德昌明的国家来讲则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