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佛教来说,第二个重要的意义就是保证了因果的可能性。佛教基本教义之一的“因果”是发生在时间内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接下来是“不是不报,时机未到”,这就是说,要完成因果必须求助于时间的连续,慧远在《三报论》中说道:“经说: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二曰生报,三曰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9]将因果的完成一直推到极限的千百次轮回之后,以及早期佛教的宗教核心思想“三世二重因果”,将人生的因果链跨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三世十二因缘,这些都不能不说是完全有赖于时间之功。《三报论》有一个副标题就是“因俗人疑善恶无现报作”。这或许可以理解为:凡夫俗子们因为恶不受报而有恃无恐,所以才有了佛教这样倚重时间的“俗谛”,因为俗人只能在时间中进行理解,也因为俗人对时间的依赖,所以佛教也只能自降品格,不谈超时间的涅槃,而谈时间性的报应。
但不管怎么说,这只是佛教的俗谛,佛教对时间的这种期待是有节制的,时间只是帮助完成了万事万物之间的因果联系,但因果联系并不是佛教徒的最终目的,在真谛中,他们的目标要远大得多,是超越因果、超越轮回、超越所有的一切,在那里,时间是没有意义和作用的。
从奥古斯丁开始,基督教就一直奉行内在时间观,时间被分为关于过去事物的现在,关于现在事物的现在和关于将来事物的现在,也就是说,过去和未来被“虚化”了,存在的只用现在,虔诚的、信仰的现在,此时此刻。“正是在我的心灵里,我度量时间。”[10],“时间是心灵自身的延伸”[11]。而真正的“绝对时间”,作为实体的时间是不存在的。
与基督教不同,佛教并不否定时间的客观存在,在佛教中,时间一直是真实存在的,佛教理解的时间是一种生命之流,一种生命的流变。
佛教的时间观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矛盾,一方面,他们认为时间是循环的,人的生生死死、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就如日升日落、花开花落、草枯草荣一样,周而复始,永无尽头;但是另一方面,在某一个具体的生命历程中(某一次生命的轮回中),时间又是飞逝的,一去不回头的。前者使得重复的生命失去了独一无二性,变得没有意义,充满了无聊和虚空;后者又使得单行的生命变得难以把握和驾驭,充满了焦虑和无可挽回的种种追悔,而人类就在这两种痛苦之间徘徊,被双重压力折磨的永无宁日。
佛教教义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承认时间的真实存在,正因为时间——也就是生命流变,是真实存在的,所以人类的生老病死诸苦也是真实的、可怕的,人类的衰老死亡才是不可逆转的,因此,超越轮回、实现涅槃才更显得必要和迫切。佛教修行的根本目的,不是要在轮回的“来世”中生活得好一点,而是为了彻底摆脱十二因缘的束缚,跳出三世轮回,达到涅槃。
涅槃是绝对没有时间性的生命境界。涅槃在佛教中的解释很复杂,在梵文中,涅槃(Nirvāna)的本义为“吹灭”,引申义为一切不生的,凭借修习所达的完全境界,又译为“灭度”或“圆寂”。佛教各个教派之间对涅槃的理解差异很大,据《肇论·涅槃无名论》介绍,小乘佛教的涅槃是“灰身灭智,捐形绝虑”,就是彻底的死亡,相当于“寂灭”[12]或者“灭”,就是最终的消灭或止灭。 大乘佛教中的涅槃观念相对复杂一些,有的认为它是超越于生死之外的,不生不死的,无生无死的生命境界,个体消失了,这就是“寂”[13],或者“梵涅槃”,意思是个体消融于宇宙。[14]
不管大小乘佛教对涅槃的理解差异有多大,有一点是一样的,即涅槃的非时间性,是超越时空、超越世俗世界、超越一切苦了的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实在。无论各派所理解的涅槃具体是什么样的,在涅槃境界中,时间不再成为问题。佛教就这样将时间的存在严格限制在现象界(法相、万法)之内,而在本体界(真如、涅槃)中,时间是缺席的。所以,无论是小乘的“一切生命力的安息和熄灭”,还是大乘的“个体消融于宇宙深处”,最终的境界都是“有情”变成“无情”,不再具有生命形式,因为生命形式总是有时间性的,而时间又总是佛教所排斥的。有生才有死,所以最终解决死的问题的方法就是不生或无生。
总之,佛教的时间观和其基本教义是息息相关、环环相扣的,首先,因为循环时间观,导致了人生皆苦、万法皆空和生死轮回的思想,并成为三法印中“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理论基础;其次,因为循环时间观无法给出最终的出路,又导致了极端否定时间的价值,转而在时间之外寻求解脱,这就是“涅槃寂静”;最后,佛教并不是一概断然的否定时间,而是在一定的程度上承认时间实有,这一方面是因为人毕竟是时间性的存在,不可能完全脱离时间谈任何东西,另一方面,强调时间实有,反过来又强调了八苦和报应轮回的实有,也就加强了人们趋向涅槃寂静的信心和决心。
注释:
[1] 《忏悔录》第11卷14章。
2 梵文作avyākrta或avyākata,直译为“无记”,意思是没有表示、不置可否。
3 布尔斯丁:《发现者》,第819页。
4 《马可福音》1:15;《加拉太书》4:4
5 《以弗所书》1:10
6 《马太福音》26:18;《路加福音》21:36。
7 参见《文化与时间》[法]路易·加迪等著,郑乐平、胡建平译,顾晓鸣校,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65页。
8 顺便说一下,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不同的一个方面就在于时间价值取向,中国文化中,好的东西总是过去的,孔子认为最好的治世是三皇五帝时期,老子说社会“失道而后德”,从无为到有为,步步倒退。中国文化中“言必称尧舜”事事问祖宗的历史倒退观是值得研究的。
9 《弘明集》卷5。
10 《忏悔录》10卷11章18节。
11 同上11卷26章33节。
12 梵文作niruddha,英文作extinct
13 梵文作sānta,英文作quiscent,大致相当于德文的Ruhe,有宁静、安详、淡淡的喜悦的意思。
14 也有的小乘,如说一切有部认为涅槃本为实有,有的大乘学派,如《观涅槃品》认为“涅槃与世间亦无分别”,关于这些观点,本文在此不作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