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物自身的生态直接相对应是它的“静态”。现象世界里的人们只能够看到物生成为事物之后的静态,即物自身的表出形态,而不容易察觉、领会到它处于变易不息过程中的生态。物自身呈现给我们的样子其实已经是它生而有所存(即生成为事物)的终点,但同时又无疑是现象世界的起点。相对于事物在我们世界里展开的全部过程而言,物自身内部的事件显得非常遥远,甚至已经成为不可追忆的历史或神话而难以被人心所理解。现代天文学通过科学观测与研究发现,离地球最近的一颗恒星是半人马星座的∝星体,它与地球的距离约为41亿公里,按照一光年等于9.5 X 1012公里计算,它距离地球约4.3光年。∝星体上发生的任何一次事件,如核聚变、大爆炸,必须经过52个月的时间,才能够被地球人所观测到。换言之,现在地球上天文学家所观测到的∝星体,其实已经是52个月之前的∝星体,当下的∝星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人心记忆的速度永远赶不上物生生的速度,认识论总是滞后的,它的对象始终是死的,而物自身却能够永远活着、生着。
物处于永不间断的生的状态之中,被人所看到的只是它生的结果。人生人,必须经历十月怀胎。出生之前是一个漫长的孕育过程,生出来的婴儿已经是结果。结果之后,又演绎出一个更为漫长的生存过程。每一个人都从十月怀胎的结果出发,开始自己的人生路程。商场里,摆在货架上的商品只是工业产品设计与制造的最终结果,处于消费环节之中的人们只知道产品现在的样子,却很少知道产品生产的真实过程,而以为产品天生就是眼前的这个样子。但对于工厂厂长、总设计师、车间工人来说,任何一个产品的完成都有它自己的必须过程,都要经历若干道工序流程才能够获得自己现实的存在样态。
三、“生生”的蕴涵
非常有趣的是,汉语世界里,“生”是一个具有极强亲和力和附着力的词汇,仅从组词规则上看,它便可以与不同的动词、名词、形容词、副词组合在一起而构成一个意义更为丰富、蕴涵更为深厚的新词。《广雅》曰:“生,出也。”生是一个必有所出的过程。《说文解字》曰:“生,进也。象草木生出土上,凡生之属皆从生。”[②]生,指示着动态化的出、进,意味着物自身的呈现、涌现,是物由本体大道的存在论境域向现象世界的感性直观的延伸与迈进。《大戴礼记·本命》篇曾指出:“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化于阴阳,象形而发,谓之生”[③]。于是,生是出、进、化、形、发的动力、原因、根据或基本存在方式,是物的隐藏在最内在的、是其所是的本己。
生生,是一个具有高度概括功能的概念,它把物的存在及物自身运动的最基本特征与最内在的秘密全都包容了进去,同时,它几乎与所有与生有关的概念和命题都发生了复杂而深刻的关联。甚至,“生的哲学”就是“生生的哲学”或“生生之道”。
作为一个汉语复合词,生生,首先,可以被理解成一种动名结构,指那种具有本体论性质的“生”能够产生出有生命或能生存的事物(即后一个“生”)来,“生”由“生”所生,物在生中成为了事物。其次,又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双动词关系,“生”而接着又“生”,强调的是“生”作为一种生命活动或生存活动的不间断性。运动与运动之间永远是没有间隙的。第三,还可以被理解成双名词结构,物物,或物与物,亦即物存在,物以物为物,物以物的方式生存、存在,并且,物存在,是将生与生并列而让物自身自行呈现于世界之中。实际上也是在强调物自身的内在联系以及物与物之间生态学意义上的统一性与连续性。第四,也可以被理解为双形容词结构,强调了每一个物都存在在来临的途中,因而都不是真实确凿的,毋宁是夹生的,是永远都具有未完成性的。最后,“生生”也可以被理解为双副词结构,指物的存在情状,物始终“在生成的状态之中”、始终处于“生化变易的过程之中”,也就是说,物永远在运动着,不断地生成它自身。
因为“生生”,世界才呈现为不断延续的过程整体。我们无法想象,一个物可以离开作为它存在的基本条件的“生生”而现实地形成它自己。事物的过程与历史应该由“生生”所造就。《易传·系辞上》曰:“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这是“生生”观念最古老而又最经典的表述。“生生”的原始含义可能只涉及于阴阳万物的变易之道。在《系辞》,尽管物的变化千奇百怪,复杂多端,但仍然有行迹可以追寻。物之变,其根源在于阴阳之气的相互生化、沟通与调和。
《易传·系辞下》说:“天地絪緼,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孔颖达注曰:“絪緼,相附著之义”,“唯二气絪緼。共相和合,万物感之,变化而精醇也。”“构,合也,言男女、阴阳相感”,“故合其精而万物化生也。”“生生,不绝之辞。阴阳变转,后生次于前生,是万物恒生,谓之易也。”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亦解曰:“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显然,从唐代到北宋,“生生”在不同的注释家们那里,始终只被理解为阴阳二气相互交感与通汇的现实结果。“生生”的过程似乎被感性化地定格为阴阳、男女两种不同性质之间的“絪緼”与“和合”。尽管这些注释非常忠实地阐发了《易》的精神原意,但显然都没有发掘出《系辞》更为深厚的生生哲学意蕴。“日新”、“盛德”、“生生”的生态学含义远没有彰显出来,它们需要更富有生发感、生成感、生命感与生态感的哲学诠释。
什么是“易”?易,指更变、改易、化生,实际上也就是物自身生存、存在的最基本方式。物以运动的方式存在着,物的运动是生存,是死亡,是当下物自身朝着自己而生发自己、出离自己的不断涌现。询问“易是怎么发生的”,实际上也就是在追寻物是如何呈现的、物是怎么来到世界之中的。于是,物、运动、存在自身便源始地统一在一起,本体论、知识论、存在论原本是不可分离的。
王阳明说:“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传习录·卷下·黄以方录》)。所谓“良知”不过也是儒学本体之物的另一种表述。天地、良知实质上只是一物,是一体的存在。良知的“流行不息”透露出“生”、“生生”哲学的深刻道理,良知的发用即是每一个物在当下的活生生呈现,并且,这种呈现在每一物身上都是从不间断的,在宇宙总体存在上也是从不间断的。物即良知,即流行,即我,即天地,即宇宙。在物的生生过程中,道体始终能够维持着自身的统一。
物是不断由它自身涌现出来的,当下这一秒钟的物自身都只是它自己而已,而不可能是前一秒钟或下一秒钟的物自身。这才称得上“日新”,即时时刻刻都在生化、变易。王船山说:“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风雷非昨日之风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人见形之不变而不知其质之已迁,则疑今兹之日月为邃古之日月,今兹之肌肉为初生之肌肉,恶足以语日新之化哉”(《思问录·外篇》)。在存在论上,每一次当下的物自身都是断裂的,运动、连续、因果、规律本质上是不存在的。但在现象世界的认识论和有机论哲学中,物却是连续的而富有前因后果效应的统一的整体,运动却是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