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生生自庸
然而,物为什么能够生生,我们始终不得其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物的生生起源于物自身的内部,完全是由于它自己的原因促成,并实现为它自己所是的这个样子。所以,《尚书·盘庚下》说:“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盘庚即位,迁都于殷之后,要求邦伯、师长、百执事之人,不能聚敛货物财宝,而应该带领治下百姓自行其力,自生自用,图谋生存。按照《说文解字》的解释,“庸,用也。从用、从庚。庚,更事也。”显然,“庸”也指示着富有动感的运动、变易与更化,说明“生生”始终处于动态的历史与过程之中。物在生生、涌现的过程中,能够始终把持住自己,维持自身的统一性与质的规定性,从而使自己成为属于自己的存在。物有内部,它自己的内在机制真实地构成了物的存在基础与生存动力。
生生的哲学,是一种始终充满活力的哲学,因为它指引着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气概,鲜明地勾勒出宇宙万物的基本特征。《易传·象·乾》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孔颖达疏曰:“行者,运动之称”,王引之说:“行,道也。天行谓天道也。”无论是“运动”,还是“天道”,实际上都在说明物生发、生成与存在的基本情状。
物为什么能够一代又一代延续下去?一秒钟之前的物自身为什么能够延伸出当下一秒钟的物,而当下一秒钟的物自身又为什么能够延伸出一秒钟之后的物自身?运动是如何发生的,又如何可能?运动发生的第一推动在哪里?同一种物自身之间的内在联系的根据在哪里?这一切都发生在物自身的内部,物的生存、存在、化变全都根据于它自己的原因。自强不息是物自身的内在品质与根本德性。所以,跳出《尚书》原始文本的语境,“生生自庸”当解为自行发动、自用功德,它最深刻地揭示了物的生发过程与存在特征,因而始终闪烁着生存论本体论的光辉。
五、天地之大德曰生
作为一句口头禅,“苍天有好生之德”一直活在古今中国人的心理世界。天之大道、物的首要德性应该是生、生生。儒家一向有用“仁心”诠释生生之德的精神传统。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一书中说:“仁者,生生之德也”,“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生生”被视为天地万物之所以生存与存在的一种秩序与品性,仁为万物生发、化成的内在根据与价值基础,“生生”被提升到一种可以与物同存共在、比一切现成之物更为源始的本体论高度。
康有为在《中庸注》中也曾指出:“仁……在天为生生之理。”除却其人格化、道德化的言说方式,可以看出,物的产生与存在完全源自于它的天性之仁,物的存在是必然的,它必须如此,并且也只能够如此。物不得不存在,不能不是其所是、成就自己,物以它所可能实现的方式生存着,即物以物的方式生存着。生生是物之天性的最直观反映。
实际上,《太平经》似乎也较早地就已经将“仁”归之为“生”了,强调天“乐生”,并以“乐生”为心性本能。《太平经》说:“天者,常乐生,无害心,欲施与”,“乐生无为”(《某诀》)。苍天有好生、乐生之盛德。天什么时候都会呈现出一种“乐生”、好施的本性,而对每一个物都能够有所给予,有所成全,使其成性、成物、成自身。“天气有心而仁也”(《拘校三古文法》),那种“乐生”之仁恰恰是天的心魂、本质、功能之所在,也被称为“天心”。人的最基本的德性应该是秉承于天心,而不是失去天心。
于是,《易传·系辞下》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应该具有更为普遍的哲学蕴意。这一句中的“天地”既可以指被宏观化的宇宙整体,上帝存在,又可以指具体的每一个物自身。“德”为性格、功能与品行。“大德”乃指最基本、最具有普遍价值的性格、功能与品行。孔颖达注疏此句曰:“以其常生万物,故云大德也。”苍天上帝能够不断地衍生出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又能够不断地涌现出来。一代又一代的物,前赴后继、生生不已,永不凋零中断,而能够绵延于天地之间、千古之间,追随于日月时空,这才是天地最基本的德性,才称得上所谓“盛德”。苍天、上帝愿意并能够绵绵不断地化生万物,造就出世界的盎然生机,体现了生、生生的品性。
程颢“天只是以生为道”的著名命题应该是宇宙天地生生之“仁”、之“大德”与“盛德”的最好注脚。《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二先生语上》说:“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即是善也。”又,“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原来,天生物,天成物,是天自己的德性必然,是追逐自己的存在,甚至也是它最根本的职责使命。
物不存在,不降生,物不如此而存在,那么,它将干什么并成为什么呢?这一问题显得非常的悠远、艰深,换算成西方哲学的话语则成为一个近似永恒的形而上学问题——“das Seienden in seinem Daβ- und Sosein”,即为什么存在者存在及如此而存在,或者,为什么物只能够是其所是、自在永在?——在西方哲学史上,它困饶了自巴门尼德开始,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一直到海德格尔为止的几乎所有伟大的哲学家。而在中国哲学里,一千三百多年前,北宋儒学思想家程颢轻轻的一句“天只是以生为道”,画龙点睛,清楚地勾勒出了解决问题的根本线索。
实际上,“天”、“生”与“物”之间具有高度关联性与源始统一性。天道即生道,即物道,即人道。进一步,在本体之天(“道”)与现象之物(“善”)之间,程颢用了一个“继”字做连结,独具匠心,精微深妙,它能够确凿而形象地体现出“生”或“生生”自由出入于有、无之境的性质与功能,并且还能够将“生”与“善”有效地联系在一起。显然,“善”是物之成,是蕴藏于物的内部的“机”的生成、生物,是物的既定存在样态。
不止于此,程颢还能够进一步阐述到:“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絪緼,万物化醇,生之谓性,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人与天、地一物也”(《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明道先生语一》)。生与仁、人已经被直接联系在一起,物道、天道、仁道、人道在“生生”之道之中合而为一,化而等齐,甚至它们从来就没有被分离过,只要物一产生、一呈现,就什么都出来了。
这样,“天地以生物为心”(《河南程氏外书·卷三·陈氏本拾遗》)的命题才是可以理解的。天地始终将化生万物、将“生”与“生生”作为它自己的本性自然,天地的样态就是物自身生生、涌现的样态。换言之,惟有永无止竭的“生生”活动才是物存在的基本特征,才是天之自然。
而问题的另一方面则应该是,生生即创造,物的存在就它自身向着自身的不断创新。所以,生生即创生,物的每一次存在实际上都经历了一次伟大的冒险,即在无数非己性的可能性中做出不成为他者别物而只成为自己的坚执选择。而冒险在实质上等于创新,创新同样也意味着冒险,存在即是冒险。物在生生之途中无数次地面临着无数的可能性,物不断选择自身、生成自身并沉沦于自身的过程,就是它实现自我创新的经历。面对无数的可能性,物总是只选择一种它最本己、最有所倾向的可能性而生发自己、出离自己,把自己让渡给现象。物的存在总是它自身创化的结果。物是被它自己所创制出来的,或者物自身创制着物自身,而不是被包括上帝在内的任何一个他者别物所创制的。物的呈现始终需要它自己不断地产生、奉献出一个个新物、一个个新我,这样,物自身便具有最源始的创造性。
物存在着意味着物创造着,不作一时一刻的停顿,物生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