蕺山的这种格物致知说只有形式意义而无实在的哲学内容,那么他何以会提出此说呢?究其动机,是为了解决《大学》的文本问题。具体说,是为了寻求“格物致知”传的下落。
在宋明儒者中,《大学》一书被奉为进学的矩矱,自朱熹提出格物致知传亡佚之说后,许多儒者耿耿不能释怀。虽然朱熹补上了传文,但仍觉权威性不够,而且许多人根本不接受朱熹的补文。这样,就有一些儒者千方百计试图在古本内找出格物致知传的下落。如董槐、王柏、黎立武、蔡清和高攀龙等人,虽然他们在具体说法上不尽一致,但都认为传文不缺,而且认为“致知”即是致“知止”、“知本”之知。在此问题上,蕺山也是持此类主张的儒者当中的一员。他看到人们对格物致知说法纷纭,莫衷一是,便发出“呜呼!斯道何由而明乎”之叹。14直至晚年,仍不能释然。于是,“积众疑而参之,快手疾书,得正文一通”。15此即《大学古文参疑》一书之由来。在此书中,蕺山把“物有本末”、“缗蛮黄鸟”、“知止而后有定”等诸段文句连缀在一起,以当“格物致知”的传文,足以表明,这种格物致知说是出于弥缝《大学》文本而为之的,与其自己的哲学思想并无必然联系。因此,不妨将其对“格物致知”所作的这种解释称为“文本解释”。
二 蕺山对格物致知所作的实质解释。
蕺山是明末极富创造性的思想家,又笃信《大学》,甚至认为“是篇特中天下而立,永为学问鹄,虽六经可以尽废”16。这样,他必然要以《大学》来证成其思想,或者坚信自己的思想就是《大学》的真义。既然其对格物致知所作的文本解释仅具形式意义,未能与其思想内在地契合起来,那么,要达成此一目的,他势必要对作为工夫起点的“格物致知”作实质性的解释。
(一) “知止”、“知本”内涵的能动化、工夫化
在文本解释中,“知止”、“知本”的含义是知道“当止之地”和“根本所在”;“止”、“本”的都是意义不确定的虚位概念,是“知”的对象。相应地,“知”也是有对待的认知之知、知性之知,而非道德本心的自觉、自知之知。文本解释中的“格物”之“物”,特指意、心、身、家、国、天下这六项内容,并非专指“本物”而言。格究这六项“物”后,所得只是知道其间的本末、先后关系而已,并不能成就德行。欲使格物致知成为切实的工夫,第一步可将“知止”、“知本”的内涵加以扩延,并使“格物”之“物”转向“本物”。蕺山就是如此做的。他说:
格物莫要于知本。知本者,知修身为本而本之也。17
夫所谓知本者,依旧只是知“诚意”之为本而本之,不是悬空寻个至善也。18
盖惟知本,斯知“诚意”之为本而本之;本之,斯止之矣。亦惟知止,斯知“诚意”之为止而止之;止之,斯至之矣19。
可以看出,在这些言论中,蕺山把“知止”、“知本”的内涵,扩展到“止之”、“本之”这层意义上了。“止之”、“本止”,即是在“当止之地”和“根本所在”做工夫之义。这样,“知止”、“知本”便成了能动的工夫,不单是知道“当止之地”和“根本所在”这层意思了。否则,便是“悬空寻个至善”。
为使格物成为本质工夫,蕺山还把在文本解释中包括“本物”和“末物”在内的“物有本末”之物,换成单指“本物”而言的物,如“独体”等。他说:
慎独是格物第一义,才言独便是一物。此处如何用工夫?只戒谨恐惧是格此物正当处。20
独自有知,知不离独。致自之知,格自之物,只是“无不敬,俨若思”而已。21
“独”,即独体,在蕺山哲学中指本体。如说:“‘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指独体也,天命之性也。”22蕺山把独体当作所格之“物”,把慎独、戒惧当成“格物”,则格物即成切实的工夫,其义与慎独也融为一体了。
为使格物致知不流于形式,蕺山还把格物致知与《中庸》的学问思辨等量齐观。他说:
“致知在格物”,《中庸》明有疏义,曰“明善”是也。然《中庸》言五者之目(本文按:指学、问、思、辨、行。),而《大学》止言格致,不言所以格且致者何也?曰:此五者之目,已括在《大学》二字内,此直言其所谓道耳(本文按:指《中庸》之“道问学”。)。故曰:“如切如磋者,道学也。”此格物之功也。23
在蕺山哲学中,格物致知虽有“道问学”的意思,但不是泛穷物理,而是针对本体去做学问思辨工夫,因而,可视为“知止而止之”、“知本而本之”所暗含的内容。因为要在当止之地、根本之处做工夫,必定要有学问思辨以助成之。
总之,蕺山把“知止”、“知本”的词义扩延至“止之”、“本之”;“止”、“本”由文本解释中的名词转用为动词;所格之物由原来的意、心等六项转为独体一项,使格物致知能动化、工夫化了。经过这一番词义的扩展转化,格物致知由纯形式转向切实工夫的第一步即告完成。第二步便要确定“止”、“本”的确切内容。
(二) 格物致知的实质解释
“止”、“本”的具体所指,取决于哲学体系的本体。体系不同,相应的“止”、“本”的内容也不同。蕺山的思想前后有变化。大致可以《独证编》为界,此前宗阳明良知学,此后自立诚意学。这里只论蕺山诚意学体系成立后其对格物致知所作的实质解释。
蕺山五十九岁时著《独证编》24,提出“意者心之所存非所发”的主张25。其后经不断阐发、扩展,遂建立起诚意学体系。在诚意学中,“意”成为本体。为强调“意”的根本性,蕺山有时称其为“意根”26。他说:
意根最微,诚体本天。27
心之主宰曰意,故意为心本。28
意的特点是好善恶恶,而自身却是超越善恶或者说是至善的。如说:“意无所为善恶,但好善恶恶而已。好恶者,此心最初之机,惟微之体也。”29也即,意是纯粹的道德意志。此时说独体也指“意”而言。蕺山明确说过,“独即意也” 30。在诚意学中,“知”转为“意”所本具的一种能够知善知恶的明觉。如说:“学以诚意为极则,而不虑之良于此起照。”31此外,在诚意学中,“格物”之“物”通常也指“意”而言。如说:“格物只是格其有善无恶之物。”32“有善无恶之物”即指“意”。蕺山总括心、意、知、物四者说:“总之一心耳,以其存主而言谓之意,以其存主之精明而言谓之知,以其精明之地有善无恶、归之至善谓之物。”33
现在看蕺山对格物致知的说法。他说:
《大学》之教,只要人知本。天下国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在心,心之本在意。意者至善之所止也,而工夫则从格致始。正致其“知止”之知,而格其“物有本末”之物,归于“止至善”云耳。34
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曰:格知身之为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予请申之曰:格知诚意之为本而正、修、齐、治、平之为末。35
蕺山既以“意”为其哲学本体,顺其解释格物致知的套路,此处所说非常明了:致知即求知“意为当止之地而止之”、“意为根本所在而本之”。其实也就是“诚意”。王艮的“淮南格物说”是格知“身”为本,蕺山将其改为“诚意”为本,以符合其体系。“格其‘物有本末’之物”一语是夹杂文本解释中的说法,其真实意思是格“本物”,也就是诚意。蕺山又说:
方一念未起之先,而时操之以戒惧,即与之一立立定,不致有歧路相疑之地,则此心有善而无恶。即有介不善于善中,而吾且择之精而守之一,若明镜当空,不能眩我以妍媸,所谓“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